《夜夜溫室》中的原型與象征

菲茨杰拉德是美國“紳士時代的代言人”。其代表作《夜色溫柔》中原型的引用隨處可見。原型批評理論是20世紀興起的一種文學批評模式,其特點是找到文學與神話等原型的關系來闡釋文本。正如JosephCampbell的《上帝的面具》里所說的一樣:“新出生的小雞從未見過老鷹是什么樣子,看到老鷹從天上飛過卻會本能地躲起來,但是看到其他的鳥并不這樣。為了進一步證實小雞的這種本能,把一只木頭做的老鷹模型從雞舍上面的一條線上滑過,小雞看到了同樣會躲起來。”雖然小雞從未見過老鷹,但它卻能把老鷹從鳥類中區別開來。因為老鷹在它心中產生了共鳴。原型批評理論就是要找出在作品中反復出現的,能夠引起人們內心共鳴的諸如神話之類的原型元素。歸根到底,原型批評的重點就在于文學作品中的“老鷹”,即原型,或者抽象的講,集體無意識,即作者如何巧妙地應用這只“老鷹”讓讀者產生共鳴。19世紀在西方興起的人類學對原型批評理論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其代表人物是人類學家詹姆士·G·弗雷澤,他研究了巫術、儀式和神話的起源,并成功地證明了“無處不在的永恒的人的主要欲望的基本相似點”;其次,榮格的無意識理論可以說是原型批評理論的核心,他首先提出了集體無意識和原型的概念。“榮格認為集體無意識就是指人類自原始社會以來世世代代保留下來的普遍性的心理經驗的長期積累,它既不是個人經驗也不是后天獲得”。原型批評的方法就是找出能夠為文本提供解釋的原型,如意象、象征、主題、情節、母題和結構單位等,來揭示小說中深層次的人類共同情感,讓讀者產生共鳴或深思。因《夜色溫柔》特殊的敘事結構,批評界對其反應不僅冷淡而且還給予了強烈的抨擊。直到20世紀50年代,隨著菲茨杰拉德的研究熱潮,《夜色溫柔》才成為了人們關注的焦點,被視為“偉大的美國小說”。其實,菲茨杰拉爾德本人也聲稱:“我的這部小說大概可以稱得上是寫得最精彩的美國小說之一。”從原型批評理論中集體無意識以及象征中的人類共同的經驗和心理這2個角度解讀《夜色溫柔》,不難發現,小說中的主人公迪克在被尼克爾拋棄后,整天沉醉于酗酒、打架斗毆、“不務正業”并非在走向墮落,而是開始覺醒,沉醉于酗酒、打架斗毆實質是他對自己以前的幼稚和魯莽感到慚愧和懺悔,對當時腐朽墮落的上層社會的發泄和吶喊,是他在尋找原來的自己并從幼稚走向成熟。一婚姻前:獨立的人格和人格根據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人的成長和成熟過程就是一個自我接受的過程,即,既接受自己的缺點和弱點也接受自己的優點和強勢。然而,這一接受的過程往往是漫長而痛苦的,往往需要極大的勇氣和代價,只有接受自己的全部:優缺點,尤其是缺點并改之,這樣的人才算是一個人格完整的人”。人的個性完善就是一個發現自己與眾不同的地方,但很多情況下,我們大多數人不能把潛意識中的自己(大部分是自己的缺點)提升到自己的意識中來,相反,我們總把自己的缺點投射到別人身上,不承認自己的缺點,只有自己真正認識到的時候,才停止投射。比如,我們總嘲笑孔乙己是多么的迂腐,卻不知道其實現實生活中,我們很多人都是孔乙己。其次,人格面具是我們展示于眾人的那一面,那一面往往不是真實的自我,而是社會自我。據榮格的《心理類型》,“一個心理成熟的人應該具有靈活而獨立的社會自我和真實自我。只有這樣他的社會自我才能與心理的其他構成和諧相處”。如莫里森的新作《慈悲》中的“莎羅”的成長過程。在小說《夜色溫柔》里,主人公迪克的心理成長過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的整個人生就是一個不斷探索潛意識自我的過程、一個不斷承認自己缺點并完善自己的過程,一個豐富自己社會自我使其獨立而靈活的過程。首先,迪克出場時是一個勤奮、聰慧、頗有建樹、前程似錦的青年,他那時可謂是春風得意、血氣方剛、大有作為,在人們心里,他就是“幸運的迪克”。20世紀50年代,美國正步入經濟極度繁榮、物質極其豐富的爵士時代,但人們享受著奢侈的物質文明的同時,也陷入了享樂主義和拜金主義的泥潭難以自拔,中青年人開始反叛傳統的道德禁欲,沉浸于燈紅酒綠的生活中,整天尋歡作樂,傳統的勤奮節儉和積極向上的價值早已成為了歷史。而在結婚前的迪克身上,我們好像看不到有這些墮落消極的人生態度,他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蓮一般。實際上,此時的迪克是一個涉世未深的既單純而又過于善良的青年,在他的社會意識中只有勤奮、堅強、節儉,遠大的抱負等優良人格,而在他的潛意識中卻深藏著他父輩遺傳下來的對金錢的欲望和魯莽幼稚等缺點,只是這時還未被提升到意識中,也就是說,結婚前的迪克具有獨立的但又很單純的社會意識:對生活充滿希望和熱情,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對待每個人都很善良,專注地工作,他對自己的人生有很好的規劃,對自己的醫學事業有清晰的目標,正如他對弗蘭茨說的那樣,“要做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也許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心理學家”;“工作就是一切”。在人格方面他勉勵自己:“做一個真正的人,做一個善良的人,做一個勇敢的人,做一個聰明的人,雖然這一切看起來相當困難。”他有著靈活而獨立的社會意識,他的人格面具能夠適應外界環境的變化,所以,他自己此時的人格面具能夠與自己心理的其他方面和睦相處。他明白作為一個人尊嚴的可貴,為自己設定了偉大而高貴的人生抱負,是當時那個荒謬的世界里一顆璀璨的明星,一個行俠仗義的俠客。然而,隨著故事情節的不斷深入發展,在迪克結識并漸漸地愛上患有精神病的尼克爾時,自己的人格面具和社會意識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變,自己潛意識中的那些缺點被提升到了意識的層面,而自己以前意識里的那些優良品質和人格卻被潛意識中那些缺點取代。在一次對病理學家弗蘭茨的拜訪中,迪克結識了尼克爾,在為其治病期間,面對尼克爾的美貌和沃倫家族的財富,他經受不住誘惑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以前獨立的社會意識在此時被擊得粉碎,完整的人格面具也變得殘缺不全,取而代之的是對金錢的欲望,對美色的貪婪以及對社會關系處理的幼稚和魯莽。他想通過尼克爾來獲得成功,把尼克爾當作自己的跳板。他的過于善良和單純導致他認為尼克爾是一個資本主義上流社會的受害者,把自己的善良投射到尼克爾身上,認為她是個可憐的、值得同情的、善良的仙女,寧愿荒廢自己的醫學事業來照顧她。然而,他沒有想到,雖然尼克爾是上層社會的受害者,但她本質上也是資產階級上層社會的一員,她的內心跟其他上層社會的人一樣已是一個道德淪喪、墮落、散發著腐敗之氣的行尸走肉,一只披著羊皮的狼。不僅如此,在沃倫一家人的眼里,迪克也只不過是一個用金錢買來的醫生和仆人,尼克爾跟他結婚也只是想利用和控制他而已。“尼克爾想要控制他,想要她永遠保持原狀,他稍有散漫,自然便加以慫恿,而且千方百計的讓他淹沒在源源不斷提供的物質和金錢之中。”甚者,在尼克爾的姐姐眼里他還不符合標準,“迪克對尼克爾的純真感情在她眼里只不過是一種買賣關系。”“她已經用世俗的眼光觀察過他,也用一個親英分子那不偏不倚的標準衡量過他,發現他并不符合標準——盡管她也認為他相貌英俊,但在她看來他太‘理智’了;……不會是一塊真正適合的材料,她看不出怎樣把他造就成她心目中的貴族。”與尼克爾結婚之后,在物質與財富的誘惑下,他完全變了,變得虛偽,變得迷失了以前的自己,變得不獨立。他的內心充滿了矛盾,這是他此時的人格面具不能夠與心理的其他方面和諧相處所致。有一次,在與斯皮爾斯太太談話時,斯皮爾斯太太夸他溫文有禮,他竟然說:“我的禮貌是一種手段。”他已經完全被物欲和錢欲同化了。“他被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發生的事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甚至無法肯定自己想做什么。他衣著華貴,其他的用具也很講究,顯出一副高貴的氣派,但他卻像動物似地受到驅趕和控制。只有拋棄了他的過去,拋開了他六年所做的努力他才有氣派可言。”這些都說明,他以前那種獨立的社會意識已經消失殆盡,沒有了自我,沒有了自由和自主權,完全成了個矛盾體和別人的附庸。在迪克悉心的照料下,尼克爾漸漸從父親亂倫的陰影中走出來,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此時,尼克爾認為自己已經不再需要迪克了,“我差不多完全好了,她想到。我實際上脫離了他,正在獨立行動。”最后,尼克爾完全把迪克給甩了,而去尋找自己真正的愛情,和湯米結婚了。從迪克與尼克爾結婚到被尼克爾拋棄的過程,不難發現,迪克之前的社會意識中的所有高尚人格已全部化為烏有,相反,自己潛意識中的那些人格(物欲和錢欲、過于善良和幼稚魯莽)被提升到了社會意識之中,他迷失了之前的自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沒有了獨立的社會意識,人格面具不健全,完全成為了一個矛盾體,充滿了悲劇色彩。與尼克爾經歷了6年的婚姻之后,隨著羅斯瑪麗的出現,迪克的心智慢慢變得豁然開朗,實際上,羅斯瑪麗既是迪克的負心人更是他的啟迪者,筆者認為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正因為羅斯瑪麗的負心才啟迪了迪克,“她打開門,把他看作一個固定不變的天神般的人物……迪克看到她則產生了無法避免的失望感覺。”在羅斯瑪麗漸漸成熟之后,她認為迪克并不能給她物質和金錢上的滿足,不是她擇偶的對象,也負心的離開了他。尼克爾的無情傷害和羅斯瑪麗的負心使迪克恍然大悟,他曾經所追求的夢想離他越來越遠,他過去10年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原來這10年里所追求的并不是他所要的,他過去并沒活出真正的自我,他認識到了自己所犯的傻,認識到自己的幼稚、魯莽,對金錢、美色和物質的欲望都是他失敗的原因。與尼克爾離婚后,他每天酗酒、打架、爭吵和“不務正業”。在很多人看來,與尼克爾離婚后每天酗酒、打架、爭吵,是他走向墮落的標志。故事接近尾聲時,幾乎所有人都覺得“迪克不再是一個規矩人了。他再也不符合一個上層社會貴族的標準了”。在筆者認為,這并不是他開始墮落,相反,是他開始覺醒的標志,他認識到自己的缺點,認識到資本主義上層社會的虛偽和腐敗,酗酒、打架、爭吵只是他反抗的表現,是他內心深處吶喊的表象,是他從幼稚走向成熟的開始。小說最后,迪克單身離開大城市到一個小城鎮做了一名普通醫生,這正是他由殘缺人格向完整人格的轉變,從不獨立的社會意識回到以前獨立而靈活的社會意識,從迷失的自我回到真實的自我,遠離虛偽的上層社會的開始。這時的迪克覺醒了,他又回到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代,胸中充滿抱負和自信走向社會,成為了自己的主人。二主題、母題的意義弗萊認為:“一個原型就是‘一個象征,通常是一個意象,它常常在文學中出現,并可被辨認出作為一個人的整個文學經驗的一個組成部分’。”文學原型批評理論認為,一些主題或母題會出現在不同的故事中,一些意象會反復出現在時間和空間都不同的文化中,但卻具有相同的意義,能夠引起相似的心理反映,起到相似的文化功能,這樣的主題或意象就是原型,原型就是普遍的象征。正如榮格所說,在文藝作品中,“一旦原型的情境發生,我們會突然獲得一種不尋常的輕松感,仿佛被一種強大的力量運載和超度。在這一瞬間,我們不是個人,而是整個族類,全人類的聲音一齊在我們心中回響。”在這部小說中,蘊藏大量象征意象,很好的暗示了故事情節的發展和對人物命運的預測。(一)尼克爾—從顏色的原型看迪克的形象顏色在西方文化中有著極為不同的內涵,讀過菲茨杰拉德的小說的人都會發現,在他的小說中充滿著顏色的應用,可以說菲茨杰拉德是一位顏色應用大師。在《夜色溫柔》中,顏色的原型俯拾即是。而在這些顏色中黃色應用頻率最高,黃色這一原型在西方社會里象征著高貴、力量、金錢、享樂、身份等。尼克爾與羅斯瑪麗在沙灘上認識不久后,她把一只羅斯瑪麗的母親相中的黃色拎包送給了她,并把她所能找到的所有黃色物品都塞到包里。她說:“我覺得東西應該屬于喜歡它的人。”說完便把她能找到的所有黃色物品都塞到包里:一只鉛筆,一管口紅,一本小筆記薄。“拿著吧,它們是成套的。”暗示了尼克爾就是一個黃金包裝下的黃金女郎,內心充斥著拜金主義和享樂主義,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她把黃色拎包送給羅斯瑪麗預示她想把資本主義上層社會那種腐化的思想灌輸到羅的腦里,讓她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寄生蟲。尼克爾因對迪克的誤解而精神病發作,差點出車禍時也是穿著黃色的衣衫,“猶如飄動著的一條神奇的黃色綢帶”,甚至尼科爾與迪克戀愛時唱的歌曲里,也有黃色的“銀元”。就連迪克在結婚后衣著打扮也和黃色有不解之緣。“他頭戴一頂十分雅致的帽子,手里拿著一根很粗的手杖,戴一副黃色手套。”這些都說明了尼克爾是一個唯利是圖、貪圖享樂、道德腐化的瘟疫患者,它正在不知不覺地傳染給羅斯瑪麗和迪克,她的行為不僅使羅后來變得和她一樣世俗和虛偽,并離開了迪克,同時也讓迪克一步步陷入了資本主義上層社會腐風的泥塘里,也表現了作者對資本主義上層社會虛偽的唾棄。(二)“部曲”:對城市下的下流社會父親原型是在不同的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的原型,象征著愛、保護和力量。《夜色溫柔》中的男主角迪克就是一個典型的父親原型。在尼克爾的父親把自己的女兒拋棄在多弗勒大夫診所里走后,他在治療尼的病的過程中,實際上擔任了尼的父親這一形象,迪克對尼克爾無微不至的照顧,幫助她慢慢從父親亂倫的陰影中走出來,最后能跟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在這一過程中,迪克就像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父親而不是她那個齷齪的生身父親一樣的關照著尼克爾。然而,他的這一原型形象卻不可避免地讓他掉進了尼克爾已設計好的圈套中,慢慢地變成了她的附庸和工具并為她所用,致使悲劇的發生。同樣,迪克在羅斯瑪麗的眼中也是一個完美的父親形象,羅斯瑪麗之所以愛上迪克,是因為羅斯瑪麗的潛意識里“戀父情結”的存在。18歲的好萊塢女影星羅斯瑪麗自幼喪父,由母親帶大,潛意識中存在對父愛的向往。羅斯瑪麗為迪克溫和體貼、風度翩翩的男性化的一面所傾倒,讓她感到他就像父親一樣對她百般呵護。在她與迪克的最初交往中,羅對迪克幾乎是頂禮膜拜,并漸漸迷戀上了他,視他為“一貫正確的典范”。而善良的迪克被羅的真情與美貌所感動,也愛上了羅,羅從迪克那里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父愛,而迪克既把她當作自己的情人來愛也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來保護。有一次,在旅館里,彼得森被一個印第安人追殺,彼得森情急之下躲進了羅斯瑪麗的臥室,這個印第安人追進羅的房間殺了彼得森,為了保護羅絲瑪麗作為演員的名譽,迪克冒著違法的危險,把尸體抬到旅館的走道上,以免羅官司纏身,成功而快速地處理了這件事。“他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