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玻璃社區》看城市人的精神世界

自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中國社會進入了全面發展經濟的時代。一方面知識精英話語日益趨于邊緣,一方面商業化浪潮不可阻擋,消費社會的到來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發生改變,傳統價值觀和道德觀瀕于崩潰。借用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關于“場”的表達,在中國當前社會,在政治場和經濟場的雙重擠壓之下,文化場遭遇尷尬,陷于焦慮,面對前所未有的壓力。各種場的融合與爭斗前所未有的豐富而復雜。社會處于轉型時期,新的價值觀和道德觀悄然興起,改變著人們的觀感。西方社會后現代文化在沿海大城市的進入,都市文化悄然發生改變,都市人又有了新的內涵。在這之中,一些作家敏銳地把握到了這種變化,深入到都市小社區生活之中,為都市文學書寫掀開了新的一頁。邱華棟2000年之前的小說中就有對都市生活的表達。雖然他筆下的都市是千奇百怪的,那些都市人對他們所生活的都市環境混合了復雜的情感。他們有時雖無所適從,但也融入其中,盡力掙得城市人的身份和地位。作家對這些都市人的生活是有著深刻體驗和強烈的感同身受的,但是就如新的都市人在產生時的青澀狀態一樣,作家對這些都市人的表達也只是泛泛而談,他們對都市的詛咒就像西方現代主義興起初期對資本文明的詛咒一樣,只是一種沒來由的情緒化的憤怒。對于這些新興的都市人,作家尚沒有將他們歸類,一探他們的精神世界。在2007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玻璃社區》中,邱華棟敏銳把握住都市新型的社會群體,書寫這一新的中產階層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以及或入世或隱世的狀態,深入他們的精神世界,寫出了關于他們的一幅百變的眾生相。都市人身在都市,卻各懷異志,但依然離不開社區的身邊生活和熟悉的環境。他們面對社會環境的改變表現出不一樣的面貌,但也努力尋求著改變自己,讓生活過得更好,更舒適,更安逸,在心安理得中暢想人生遠景。總體來看,邱華棟欣賞和享受這樣的生活。雖然他筆下的社區人物或許有些怪異,有的甚至有著心理扭曲和精神缺陷,但從一個整體來看這個社區,它實際上是一個新型社會,一些新的人物是從時代變化催生出來的產物,他們會向何方發展,也是未知的,不過正是這一點,讓這些人物充滿了激情、活力,也給予讀者以感動。小說以一種散點敘事的方式展開,講述社區人和圍繞他們所發生的事情,多了一些旁觀者口吻,卻讓我們看到了一些不無新奇的人和事。盡管作者加進了很多想象和夸張的成分,但是依然可以看出作者的立腳點:對實際社區人的觀察中融入了自己的經驗和體會。當代生活中出現了這樣的人和事,作家要加以表現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邱華棟說過這樣的話:“我抓住了當今這個急劇轉型的社會中勃勃興起的新階層的人,他們生活中的問題與疼痛,揭示當代生活的真相,也表達了中產階層的困境:他們想尋找到理想的生活,并努力地承擔著生活賦予他們的一切考驗。”333作者立足于現實,力圖把握當代生活,對于新的現象出現的觀察中透露出了敏銳。在此意義上來說,邱華棟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作家。小說由40個獨立的故事組成,每個故事都很吸引人。雖然有的故事有一些炫耀,描繪離奇和浪漫,以及中產階層結構自己生活的想象(《代孕人》),同時也有一些小說描繪人性之惡,或現實之中的殘酷爭斗(《樹人》),或者隱隱透露出大城市底層打工者的心理扭曲(《威脅總來自黑夜》),但是其中無不顯示作家結構故事和精心敘事的能力。即使在現實生活里看來離奇的事情,作者敘述起來也饒有趣味,顯示了作家的良好用心。比如一個男人愛上了住在他附近的女孩(她的父母都死了,整天把自己關在房子里),他試圖接近她,但是兩次為馬蜂所蜇,兩次都差點送命,卻不改初衷,女孩終被感動,和他結了婚。(《殺人蜂》)都市婚姻愛情生活是多樣的,都市文學寫作者大多關注都市情愛或者進行一些色欲化的表達。但是在邱華棟筆下,透露出了不一樣的意味。男子和妻子婚前約好不要孩子,在社交中認識了一個離婚女人,只是想做單親母親,找他借種。這種“借種”本身就很離奇了,而“借種”以后的效果不僅讓男主人公百感交集,而且也讓讀者唏噓不已。其后女人懷孕了,生下了孩子,男子不能夠忍受這一點,特想看看自己的孩子,但是女人很快移民,離開他遠遠的。在移民之前,離婚女人陪男子妻子逛街,使得男子妻子也產生了要一個孩子的想法。(《我的種子,她的孩子》)還有都市人的“離同居”狀態,沖擊著傳統的道德原則。趙海和梁紅是同學,畢業后男的當律師賺了錢,女的當大學老師。結婚后,兩人經常吵架,因為梁紅經常向著娘家人。他們離婚了。因為有孩子,所以他們處在“離同居”狀態。這時梁紅對趙海越來越好,趙海照顧梁紅也越來越細心。就像再一次戀愛。梁紅父母建議他們復婚,但是他們害怕復婚后又回復到老樣子,決定就這樣的一個狀態過下去。(《離同居》)也有因為孩子而惹出的婚姻煩惱。一對夫婦(李林和龐麗)太忙,特別是女人升職了,在世界各地做空中飛人,不想要孩子。經人出主意找了一個大學畢業生做代孕母親,女人仍然忙她自己的,孩子生下來卻像代孕母親田琳。田琳違反契約,企圖接近這個孩子,差點瘋掉,而龐麗因為孩子不像自己,也和丈夫產生了隔閡,有了很大矛盾,終于離婚了。后來李林和田琳結婚了。而另一對不想生孩子的夫婦“我”和妻子,經過一番斗爭,終于領養了一個五歲的天生聾啞女孩。(《代孕人》)這一“代孕”現象涉及復雜的社會問題,都市人在這一問題上對倫理道德和價值觀的沖擊也是巨大的。另外,如同衛慧、棉棉在1990年代寫都市女同性戀,邱華棟筆下的都市男同性戀人卻保有父愛,頗使人感動。這個男同性戀者發現他被判給妻子的兒子身上經常有傷,經過調查發現是后爸干的。他終于得到了撫養兒子的權利,但是他的男同伴們接受不了這個孩子,紛紛離他而去。(《一臺巨大的冰箱》)都市生活中避免不了一些失敗者,但是這些都市失敗者在作家筆下卻具有浪漫想像的詩意和在傳統中尋找時尚真諦的用心。一個商人開了一公里長的餐廳,想象和行動都很大膽,但是失敗了。(《一公里長的餐廳》)音樂人溫鐵軍在社區開馬場,社區改造,要取消馬場,他殺了心愛的馬,做了裝置藝術。他傷心地流淚,決定移居國外。(《他總在和他的馬說話》)畫家在小區開了一個打鐵鋪,“你打鐵了嗎?”成為城市生活流行語,打鐵一時成為城市生活的時尚。在都市生活,卻要尋求魏晉南北朝時期竹林七賢的生活,雖然也有關注身體健康的理念,但是確實也從一個側面透露出都市人的尋找安慰和宣泄心理。(《你也去打打鐵吧》)在新感覺派作家筆下的都市女性是時尚的、女學生氣的,她們或者追逐快速相通的情感生活,或者因為偶然原因背叛自己,或者獵奇,或者禁欲,等等,但是總的來說她們都是大都會的消費產品。而1990年代“身體寫作”中的都市女孩,或者是雙性戀,或者古怪、孤僻,或者是暴力女孩,或者精神離散,足夠吸引人的眼球。而邱華棟對都市女性人物的刻畫,往往在不露聲色中引領讀者探索故事發生線索,找出女性行為、心理的背后原因,因而顯示出冷靜的思索,很耐咀嚼。《飛行的處女》講述一個漂亮的女性(舞蹈演員)在公共汽車上被一個男人(大學心理學教授)看中,和她認識后結婚,但是她和一個異性交往,男人起了疑心,導致他們關系的瀕于崩潰。(她被他多次跟蹤)后來她被人強奸了,他在外給很多人做心理輔導時,談起在這件事上自己心理的變化及矯正,很多人打電話到家里來慰問她,她卻因此而瘋掉了。心理學教授也沒能解決好心理問題。這個漂亮的“飛行的處女”被毀掉了。另有一篇小說中的男子到河邊釣魚,發現了死嬰,他撈上河岸,繼續釣了一些魚。回家告訴了懷孕的妻子,妻子說他沒有責任感,要離婚。對于丈夫的無可奈何以及妻子孕期的無聊、不講道理的心理刻畫都很出色(《里面全是玻璃的河》)。在《瑪格麗特的氣味》中,法國女人瑪格麗特帶著女兒居住在社區。女兒交往的華人男友追求她,被女兒發現,男的要掐死女人,瑪格麗特殺了他,埋在了院子里。這個女人雖然是外國人,她犯罪殺人了,但是她的犯罪起因卻是值得同情的。書寫都市人性惡的和人性黑暗是作家關注轉型社會的重點,雖然小說中涉及篇目不多,但是讀來也極其觸目驚心。《童軍的野營》關注兒童的人性惡的呈現,這一角度更清楚地說明問題的要害所在。小說講述社區童軍在特種兵帶領下去山中野營,不料特種兵墜下山崖意外身亡,孩子們經歷了生死考驗,也顯露了人性之惡(不管不顧別人)。而《威脅總來自黑暗》一篇講社區女性坐班車回家,經歷了堵路,下大雨,后被外來民工強暴兩次又殺死。這些都市里的惡劣事件影響人們對都市的觀感,但是作家在冷靜的敘事中透露出了實情。與都市生活相對的,有遠離都市而在路上的小說。作為都市生活的對照物,作家有意識地顯示出都市的喧囂、浮躁,還有都市欲望,這些都蒙蔽了都市人的雙眼。《沙漏》就是這樣一篇“在路上”的小說。旅行者遇到了一個女雕塑家,很快他們產生了愛情,但是他執意要去沙漠旅行,而送命,而她似乎有所感應。漂泊者和藝術家很能夠心心相通。在現代都市,環境的喧囂使得人們尋求一種心靈的幸福,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幸福就像都市欲望誘惑人們一樣誘惑著許多人,但是顯然這種理想和單純以及心靈的純粹只能遠離都市才能得到,反顯出都市生活的繁雜與混亂。雖然女雕塑家身在都市心如止水,但是她還是遠遠趕不上旅行者的純粹。作家在小說中隨時加上自己的感受,或者通過人物之口,或者直接說出,顯示出作家介入現實和介入故事的努力。《狗兒子》中女人離婚的原因是丈夫對待狗的態度(丈夫把犯錯的狗打一頓,半小時后又跟它好了)。“我就想,如果我們有孩子,也會這樣,我們對孩子的教育方式會從根本上不同,我們就無法在孩子的教育乃至今后所有的事情上達成一致。于是,我決定離婚了。”(1)“因為這個時代讓人從內部變異,人人都對他已占有的生活感到不滿。”(《高速公路上的電話亭》)(第67頁)“什么時候起,連售樓小姐也變的情商這么高,這么豐富了?從什么時候起,女孩子們從物質女孩的群體中逐個分化成了豐富和敏感的個體了呢?”(《誰打完了所有的高爾夫球》)(第167頁)男人告訴懷孕五個月的妻子之前曾讓三個女人懷孕又打掉了胎兒。女人覺得要重新認識他,和他離婚了。“任何一個人的生活都是突然被改變的,就像他們,在今天,也許他們的生活從此以后就將改變。”(《紅木偶快餐店》)(第193頁)這些句子實際上就是作家自己作為都市人的實際觀感,感同身受,寫來讓人信服。在小說《樹人》中,黃遠方是一個律師,他為維護業主利益而送了命。這是一個不無正直的人,他的行為實際上顯示了社區生活中趨于民主的一面,但是透過故事內容,我們也不無悲哀的發現,公民社會的到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因此,面對這樣的令人沮喪和讓人失望的事件,小說敘事人有意消抹掉實際內容,同時又帶有一些現實的批判力。在故事以外,敘述者直接發言:“而我可能會模糊這些所謂的小說規則,只是描繪出來一種時代所具有的氛圍,和一些人物的輪廓。我只是一個旁觀者,而不是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人。”邱華棟說:“在這個系列中,我描寫了發生在北京的一個郊區化中產階層人士居住的社區故事。它在結構上互相有一些聯系,也許可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