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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講從《牡丹亭》到《紅樓夢》——明清之際的社會思潮與戲劇、小說一、明清之際的啟蒙主義社會思潮（一）李贄的“童心說”和男女平等思想（二）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民主主義思想（三）黃宗羲的“黃宗羲定律”這些思潮所關注的問題，已經具有了某種大變革來臨之前的氣息。對“獨尊儒術”以來的“道統”和“皇建有極”以來的“政統”的批判，已經不再是某種文化傳統的內在自我批判，而是具有顛覆性的徹底清算。所以，明清之際的啟蒙主義文化思潮也被看做中國16、17世紀的“文藝復興”。二、在啟蒙主義社會思潮的影響下，戲劇、小說在明中期之后逐漸成為文學的主流，并且在主題、思想上呈現出以下幾個比較顯著的傾向（一）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嘆《長生殿》《桃花扇》“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抵多少凄涼滿眼對江山!俺只待撥繁弦，傳幽怨，翻別調，寫愁煩，慢慢地把天寶當年遺事彈。”（洪升《長生殿·彈詞》）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孔尚任《桃花扇·余韻》）“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甚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輾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紅樓夢》第一回）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紅樓夢十二支曲·飛鳥各投林》第一回）“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二）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作為主要寫作素材：世情小說、市人小說“當神魔小說盛行時，記人事者亦突起，……大率為離合悲歡及發跡變態之事，間雜因果報應，而不甚言靈怪，又緣描摹世態，見其炎涼，故或亦謂之‘世情書’也。諸‘世情書’中，《金瓶梅》最有名。”（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有一處人家，先前怎地富貴，到后來煞甚凄涼，權謀術智，一毫也用不著，親友兄弟，一個也靠不著，享不過幾年的榮華，倒作了許多的話靶。內中又有幾個斗寵爭強迎奸賣俏的，起先好不妖嬈嫵媚，到后來也免不得尸橫燈影，血染空房。”（《金瓶梅》第一回）“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第二回）“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被打破了。”（魯迅）“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覷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三）對“情”與“性”的關注、描摹和探討成為該時期文學鮮明的時代特征一般而言，“情”與“性”（“欲”）的張揚往往是個體解放的前奏曲，這意味著個體試圖從自我的身體出發，來建構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私人倫理，并試圖擴展這種私人倫理在自我行動中的地盤，從而對公共倫理進行驅逐。

這并不是說，在晚明之前的文學中沒有“性情”，而是從這個階段開始，文學形象的“性情”與“詩言志”的“志”逐漸分離，呈現出毫不掩飾的人的身體的“在場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性”、“情”成為戲劇、小說的主題，就意味著個體的真正出場，意味著一種私生活的快樂也可以成為終極的人生追求。但與這種個體生命的“出場”相伴隨的，是傳統儒家的倫理要求，和佛道的出世情懷。這幾種不同的價值向度一時難以調和，于是使得該時期的戲劇、小說呈現出內在的分裂性（對話性）。其中常常出現的“勸誡”“警世”“出家”“歸真”等文本內容，或為作品之立意，或為作品之結局。這又使得“性情”蒙上了一層無奈與夢幻相交織的末世意味。二、《牡丹亭》對《紅樓夢》的影響

“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牡丹亭·題記》）（一）“情至”思想《牡丹亭》對“情”的探討以“夢中情”、“人鬼情”和“世間情”為結構展開，賦予了“情”可以穿越生死、驚鬼泣神的浪漫主義力量。人的價值、意義和生命的本質追求均可以在“情”的范疇內實現。同時，《牡丹亭》以“情”來統攝“性”，滌蕩了“性”的生物性，實現了與“情”一體化，也使“性”擁有了健康、積極的人性意味，從“欲望”的層面升華了出來。《牡丹亭》戲劇沖突的主線也安排得極為巧妙，即基本上都是“情”本身所引發的自我的內在沖突，而不是人物之間的外在沖突。這就意味著戲劇所探討的“情”具有超越時代的形而上的意味。

【山坡羊】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傳？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合〕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懶畫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紅樓夢》深受《牡丹亭》“情至”思想的影響，形成了“大旨談情”的立意，并且以“情”作為賈寶玉精神歷程的基本邏輯。寶玉經過了“情”的各種考驗，最終懸崖撒手。《紅樓夢》中有“情”的不同面向，以“情榜”做結。這種對情與人生的深刻關系的哲學思考，和對情的總展示、總批判，也是很哲學的主題。

另一方面，《紅樓夢》所談之情，已遠非《牡丹亭》之“情”的范疇可以容納，而是將“愛情”與“世情”、“人情”聯系起來考慮，使《紅樓夢》中的情具有了非常豐富的社會性和歷史性。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中的“情”即是個人的，又是普遍的，既是共通的，又是多樣的，既是哲學的，又是歷史的。

（二）春天和花園意象

在《牡丹亭》和《紅樓夢》中，“春天”都是對“美好青春”的象征，并借此來指代人生最為美麗、最有價值的一種意義。不同的是，《牡丹亭》是對“春天”的定格，追求的是對“恰三春好處無人見”的現實解決。呈現在杜麗娘身上的“春天”意象具有永恒性，即使生死也不能動搖。但《紅樓夢》講的是一個終將逝去的“春天”，是“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春天”的時間性，被重新提了出來。這就使得《紅樓夢》相較于《牡丹亭》有了強烈的“哀悼”意識和“挽歌”意味。另一方面，紅樓夢對“青春”世界的內容，不只局限在“愛情”上，而是進行了廣泛的探討，青春的愛情、才情、情趣、個性、抱負共同構成了一個極為詩化又極為現實的立體的青春世界。

花園，是中國古典文學一個非常重要的空間意象。相較于“廟堂”“田園”“江湖”等空間意象，“花園”具有更加私密，更加浪漫的內涵。發生在“花園”中的故事，不是“理朝廷治風俗”的故事，也不是風云際會、替天行道的故事，而是小兒女的私人生活。當這種生活的價值和意義被發現之后，傳統的關于文學的概念就發生了動搖。這種生活看似無傷大雅，細碎平常，但其具有從根本上消解主流意識形態和社會建制的意義。同時，花園，還借助自身的封閉性、浪漫性和與俗世若即若離的距離，營造出了一種“虛幻性”，這種虛幻性使得花園有點置身世外，有點神秘，有點縹緲無著的“仙境”意味。《牡丹亭》中的“花神”，《紅樓夢》中“大觀園”與“太虛幻境”的相似性，都體現了這一點。

（三）“情債”思想“情根一點是無生債”（《牡丹亭·婚走》）“灌溉之恩，還淚之債”（《紅樓夢》）將“情”看做一種“債”，常常隱含著前世今生，情緣先定的思想。當青年男女面對“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愛情”的時候，這種朦朧的、神秘的、無法說清的“情”的起因，只好被歸結為一種“命中注定”或者“神意安排”。這樣，情就好像成了自身生命無法擺脫的一種負擔。那種“似曾相識”、“久別重逢”的感受，既甜蜜又危險，既讓人充滿向往又無法自拔，這就是一種“無生債”。在《牡丹亭》中，這種意識還是一種朦朧的感慨，《紅樓夢》則借由“木石前盟”來解釋這種債，以“還淚”之說來了結這種債。

（四）從“夢幻生死”的結構到“真假虛實”的結構

《牡丹亭》：人間—夢境（夢中情）—陰間（人鬼情）—人間（人間情）《紅樓夢》：真假女媧，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神瑛侍者，絳珠仙草，太虛幻境通靈寶玉實賈府榮府大觀園內十二釵虛王、史、薛寧府大觀園外其他人等王熙鳳榮寧二府大觀園十二釵其余眾女子并男性

從“夢幻生死”的縱向時間結構發展到“真假虛實”的橫向空間結構，《紅樓夢》以小說文本的獨特性為依托，編制了一場“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戲，也很好地處理了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超現實主義之間的關系，并使得敘事線索既主次分明，又互文見義。小說借由這種結構在虛幻與現實之間，現實的不同面向之間自由穿梭，使得小說的時空跨度和歷史負載都大大增強。

我們在讀人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