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5白色鳥白色鳥

選自《人民文學(xué)》1984年第10期。

何立偉夏天到來，

令我回憶。

──外國民歌《夏天的回憶》

設(shè)若七月的太陽并非如此熱辣，那片河灘就不會(huì)這么蒼涼這么空曠。唯嘶嘶的蟬鳴充溢那天空，因此就有了晴朗的孤獨(dú)。又何況還是正午，云和風(fēng)，統(tǒng)不知踅到哪個(gè)角彎里去了。

然而長長河灘上，不久即有了小小兩個(gè)黑點(diǎn)；又漸漸晃動(dòng)漸漸放大。在那黑點(diǎn)移動(dòng)過的地方，迤邐了兩行深深淺淺歪歪趔趔的足印，酒盅似的，盈滿了陽光，盈滿了從堤上飄逸過來的野花的芳香。

還格格格格盈滿嘹亮如葡萄的笑聲。

卻是兩個(gè)少年！一個(gè)白皙，一個(gè)烏黑。瘋瘋癲癲走攏來。那白皙的，瘦，著了西裝的短褲，和短袖海魂衫。皮帶上斜斜插有一把樹丫做的彈弓。那烏黑的呢，缺了一顆門牙，偏生卻喜愛咧開嘴巴打哈哈，而且赤膊。夏天的太陽，連他腳趾縫都曬黑了，獨(dú)曬不黑他那剩下的一顆門牙。同時(shí)腦殼上還長了一包癤子，紅腫如柿子的癤子。

少年邊走邊彎腰，汗粒晶晶瑩瑩種在了河灘上。

“哎呀，累。曬死人哪！”

“就歇歇憩吧。城里人沒得用?！?/p>

在高高的河堤旁，少年坐下來歇憩。鼻翼一扇一扇。河堤上或紅或黃的野花開遍了，一盞一盞如歌的絢麗！就把兩只竹籃懶懶扔在了足旁。紫色的馬齒莧，各各有了大半籃。這馬齒莧，鄉(xiāng)下人拿來攤在門板上晾曬干了，就炒通紅通紅的辣椒，嫩得很，爽口得很。城里人大約是難得一嘗的。故而那白皙的少年，也就極高興外婆炒得噴噴香香的馬齒莧干菜，咽綠豆稀飯。外婆呢自然淡淡一笑：“這伢崽！”

“扯霸王草？”烏黑的少年提議道。

“要得，要得！”

“輸了打手板心？”

“打手板心就打手板心?！?/p>

便一來一去扯霸王草。輸贏并沒關(guān)系的，所要的是愉快。蟬聲嘶嘶嘶嘶叫得緊。太陽好大。

待這嬉戲玩得膩了，又采馬齒莧。滿滿的一籃子了，再也盛不下一點(diǎn)點(diǎn)了。就又坐下來歇憩。那白皙的少年解下彈弓，撿了顆石子努力一射，咚的一聲，在那河心地方，就起了小小一朵潔白水花。

“咦呀好遠(yuǎn)！”

“我要射過河去。”

“吹牛皮?！?/p>

“我才不吹哪。”

而那河水，好像有了傷痛，就很匆遽地流。粼粼閃閃。這是南方出名的一條河，日夜地流去流來多數(shù)美麗抑或悲傷的故事，古老而簇新。間或一頁白帆，日歷一樣翻過去了，在陡然剩下的寂寥里，細(xì)浪于是輕輕騰起，濕津津地舔著天空舔著岸。有小魚小蝦蹦蹦跳跳。卵石好干凈。

“我現(xiàn)在要考一考你。”白皙的少年說。

“考么子？最不喜愛考試！”

“你看出來左邊的岸和右邊的岸，有哪樣不同？”

“左邊有包谷地。右邊沒有。”

“不是問這個(gè)哪！”

“左邊……有個(gè)排灌站。右邊沒有?！?/p>

“不是問這個(gè)哪！”

到后來那烏黑少年最終搖腦殼了。

“哎呀你，看哪，左岸要平一些，右岸要高一些。還沒看出來？”

“，，真的咧！”

“這里頭有道理。你曉得啵？”

又把那生了癤子的腦殼搖來搖去。

“講，曉得就講?！?/p>

“我表哥，他講這是地球自己轉(zhuǎn)動(dòng)造成的！”

“嘖，嘖，你曉得好多道理。”

白皙的少年于是笑了。烏黑眼瞳熠熠地亮。然而遺忘了，采馬齒莧卻是那鄉(xiāng)下少年教會(huì)了他的；還教會(huì)了他如何燒包谷吃，如何釣麻拐（田雞）……人各有自己的聰慧與傲慢，奈何不得的。

蟬聲稍稍有了歇止。

“好安靜?！?/p>

“是咧?！?/p>

“采了這樣多馬齒莧，回去外婆會(huì)興奮咧！”

“當(dāng)然。表揚(yáng)你做得事?！?/p>

那白皙少年，于默想中便望到外婆興奮的樣子了。銀發(fā)在眼前一閃一閃。怪不得，他是外婆帶大的。童年浪漫如月船，泊在了外婆的臂彎里。臂彎安靜又暖和。

卻突然一天，外婆就打起包袱到鄉(xiāng)下來了。竟不曉得為什么。

方才吃午飯時(shí)候，有人隔了田塍①〔田塍（chéng）〕田埂。喊外婆，聲音好大。待外婆回來，就帶了這烏黑的少年──他的摯友，叫他們一起去玩，遠(yuǎn)遠(yuǎn)地到河邊上去玩。采馬齒莧，劃水，隨意?？傊纯焱嫠幌挛?。“聽話，莫出事，沒斷黑不要回來。”一人給了一只大竹籃。其時(shí)頭上太陽，正如燒紅的一柄烙鐵。白皙的少年好興奮，同時(shí)又訝異。因?yàn)槠饺盏南挛?，外婆肯定逼他睡午覺，肯定不許他出來玩。然而今日全變了。外婆你幾多好！

蟬聲又抑揚(yáng)了起來。一只兩只野蜂在頭上轉(zhuǎn)，嗡嗡營營。

烏黑的少年于是說：“劃水好啵？劃到對(duì)岸去。”

“好的。”瞇了眼睛望對(duì)面綠色的岸，和遠(yuǎn)遠(yuǎn)淡青的山。“好的，好的?！?/p>

“競賽？”

“競賽。”

“輸了是狗變的？”

“狗變的就狗變的。”

烏黑的少年便笑了。缺了門牙的笑很羞怯很動(dòng)人。

因此撲通地一齊扎到河里頭去。河水涼爽又溫順。輕輕托起一黑一白赤條條兩個(gè)少年；輕輕忽開忽謝著一朵一朵美麗水花。那城里來的少年，幾乎嗆水了。因?yàn)樗胍Γ驗(yàn)樗吹剿膿从?，游泳的姿態(tài)應(yīng)當(dāng)叫做“狗爬式”，幾多滑稽。又還從那缺了牙的口里，噗噗地朝他噴水。遠(yuǎn)處一頁白帆，正漸漸漸漸吻過來。真好玩，真愉快。

并且這邊的岸，景致又不同。是泱泱的一片水草咧。水草好葳蕤。后面呢則是蘆葦林。汪汪的綠著，無涯的綠著，恰如少年的幻想。

“咦呀！這地方，幾多好看?！?/p>

“城里來的才講它好看?！?/p>

赤條條的少年站在岸上。一個(gè)白皙，一個(gè)烏黑。頭發(fā)濕漉漉的，心情倒比天空還要晴朗。

然而那白皙的少年，陡然悶聲一喊，就朝后面倒退數(shù)步，踉踉蹌蹌。

──水草里頭有條蛇！

“莫怕，”烏黑少年說，“莫怕，水蛇?！?/p>

同時(shí)貓腰下去，極快地捉住蛇跟順手一揚(yáng)，那蛇便如閃電，倏忽落在了河里頭。好嚇人。白皙的少年出了大半身汗，馬上對(duì)他的摯友生出了景仰。

摯友就又問他：“你眼睛好不好？”

“右邊是一點(diǎn)二。”

“莫怕。明日我捉了金環(huán)蛇銀環(huán)蛇，取了膽來給你吃，包你眼睛就好！”

自然又平添了若干的景仰?？吹侥侨绷说拈T牙像小小一眼鼠洞，便覺得又親切，又好笑。

剛剛還要講幾句話，摯友突然豎起食指止住了，耳語道：“莫做聲?？炜础！?/p>

“什么？”

“那邊?！?/p>

“──咦呀！”

在那邊，白皙的少年望見了兩只水鳥。潔白潔白的兩只水鳥，在綠生生的水草邊，輕輕梳理那晃眼耀目的羽毛。美麗，安詳，而且逍遙自由。

什么時(shí)候落下來的呢？

白皙的少年想：哎呀，要是把彈弓帶過河來，多好！然而馬上又自行取消了這法西斯主義。因?yàn)槟敲利惡推阶杂傻纳瑢?shí)在整個(gè)地折服了他。便連氣也不敢大聲地喘了。

四野好靜。唯河水與岸呢呢喃喃。軟泥上有硬殼的甲蟲在爬動(dòng)，閃閃地亮。水草的綠與水鳥的白，叫人感動(dòng)。

“要捉住就好咧。養(yǎng)起它來每天看個(gè)飽?！睘鹾诘纳倌昵穆暤馈?/p>

“不。”

“你不喜愛？”

“比你喜愛得多！”

烏黑的一笑，也就啞默無語了。癤子隱隱地痛。

那鳥恩恩愛愛，在淺水里照自己影子。而且交喙，而且相互摩擦著長長的頸子。便同這天，同這水，同這汪汪一片靜靜的綠，渾然一體，簡直猶如一幅畫圖了。

赤條條的少年，于是伏到草里頭覷。草好癢人，卻不敢動(dòng)，不敢稍稍對(duì)這畫圖有破壞。天藍(lán)藍(lán)的貼著光脊的背。

空氣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