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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做個故事的人
人們不知道國王有什么樣的故事。老王沒有妻兒,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只有一間破屋,蜷縮在大院北角的一個旮旯里,一堆廢朽木頭遮住了半堵墻。墻后邊立著一把禿了頭的苕帚,這是他作為大院清掃工的生計之所系。老王如一個游魂一般,尷尬地生活在這個大院里。沒有人主動找他說話,院里的小孩大都聽大人說過他以前是有污點的,抗日戰爭的時候被鬼子俘虜過,后來不知道怎么又逃出來了,于是大家猜想多半是做了漢奸,給鬼子們提供了什么有利的情報。在那個連小學生都時刻把革命掛在嘴邊的年代,一個“漢奸”必然成了小伙伴們模擬打倒的對象,院里的男孩子一看到老王便朝他扔石塊、吐口水,就算是女孩子,也會在老王經過的時候戳著他的后背罵上幾句。但老王好像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只是機械地干著自己的活兒,然后回到那間破屋里,有時候會看見他坐在小屋門口那張裂著口子的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煙,煙霧里看不清他的臉,但總覺得那張滄桑的斑駁的臉似乎要被水汽浸濕了一般。有很多次,我就躲在離小屋最近的那棵樹后面看著,卻始終不敢靠近,或許是怕被小伙伴們說成是漢奸的走狗,抑或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沉重的氣場,讓我不得不保持著一個距離。一個背負著故事的人從他們的眼里就能看得出來,他們的眸子比一般人的顏色都要深,那是記憶的深度。院子里的大人對老王的態度,雖然不像孩子一樣激烈,但終究也只是不冷不熱的,即使是在路上遇到對上了眼神,也只是匆匆地把眼睛移開。只有母親,每次路過的時候,還會和他打個招呼問聲好,有時候家里做些什么吃的也會讓我給他端一點過去,這無疑是我兒時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每次端著那裝著吃食的青花瓷碗總要溜著墻邊走,生怕在路上遇上個什么熟人,要是問起這東西是給誰送去的,還當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即便是送到了,我也只是把碗往老王手里一塞,不等掛在他嘴邊的謝字出來,便又徑自匆匆跑開了。但我的小心謹慎卻還是沒能阻止小伙伴們發現我給老王送吃的這個秘密。有一次,我去老王屋里拿碗的時候湊巧被同院的小孩看見了,那家伙當時也沒吭氣,模仿著電影里地下黨工作者監視特務接頭那樣,躲在一旁的草叢后面偷聽。老王把已經洗好的碗遞給我。屋里陰暗的光線下,我一眼瞟到,他的手上攀爬道道傷痕,虬須般的,那般觸目驚心。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抓過碗奪門而逃。可這時,一個聲音喚住了我。是老王。他說:“一直沒來得及說,代我謝謝你娘……”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聽老王說話,原來他的聲音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陰暗冷寂,而是渾厚的,溫醇的,有種把人吸住的磁性。我愣了一下,但隨即又緩過神來,從他手里搶下碗,一溜煙地跑回家去了。等我回家了,躲在草叢后面的那個家伙才悄悄走出來,我甚至可以想象他臉上得意洋洋的表情,以及把這一切添油加醋地告訴其他人時那副驕傲的嘴臉。我不知道他究竟跟多少人說了這事,而聽他說的人又把這事告訴了多少人,我只知道,第二天,當我走出家門的時候,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是別有意味的了,連平時跟我關系最好的小伙伴都離得我遠遠地,就好像我是種可怕的病菌一樣。直到有一天,那個一直和我玩得挺好的小姑娘拿著我以前送她的小橡皮對我說:“我娘說你是個小漢奸,不讓我和你玩了,說這是犯錯誤。”我才知道,原來我和老王的那次小接觸竟然一下子讓我在院子里的小伙伴心中身敗名裂了。本來還覺得無所謂的我,一想到再也沒可能和這個小姑娘發展革命戰友般的情誼了,眼淚不禁一個勁地落了下來,我覺得自己真冤枉,都怪母親,都怪老王。后來我又隱約覺察到,大院里的大人小孩常常悄悄地在我背后指指戳戳,說我是母親和老王生下的野種,這讓我更加憤懣怨恨不已。從此以后,為了和老王劃清界限,我也加入了朝老王扔石頭、吐口水的行列,甚至比他們還要狠,拿著石塊把老王那本來就只有兩塊完好玻璃的窗戶砸了個稀巴爛。這件事不知道怎么就被母親知道了,那天放學我一進家門就被一臉嚴肅的母親拉了過去。沒等她開口我就搶著說:“娘,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這是和漢奸劃清界限,你應該支持我才對。”聽到這話,母親的臉都氣紅了,抓過我猛地在我屁股上拍了兩巴掌,那兩巴掌其實并不重,但是一下子把我滿心的怨氣和委屈全給打了出來,我眼淚鼻涕嘩啦啦地糊了一臉,一邊哭一邊撕心裂肺地沖母親吼著:“都怪你,你非要去給老王送飯……現在好了,別人都說我是個小漢奸,說我是你跟他生下的野種。院子里的小伙伴們都不理我了,都不跟我玩了,現在我證明我的清白,你還要打我。”說完這些話,我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樣,只剩下抽泣的勁兒了。母親聽完,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她的沉默讓我覺得有些害怕了。我害怕她接下來會說出些我不想聽的話,我害怕那些流言蜚語都成為現實。父親這個詞在我的記憶中已經模糊不清了,但是在我所有的關于父親的夢里,那個高大的形象都與蒼老佝僂的老王沒有一絲一毫的類似之處。母親終于開口了,她的眼睛望向窗外,像是在回憶什么,嘴唇輕輕顫動著又像是在掙扎,她說:“娃兒,我給你說個故事吧,在你娘我還小的時候,日本侵占了大半個中國啊,那些殺千刀的日本兵啥壞事都干盡了!他們到處殺人放火,連老人和小娃兒都不放過,你的姥姥、姥爺就是被日本兵抓去活埋的。當時他們來村里掃蕩,你姥姥情急之下,把娘放進了一口枯井,才保住娘的一條命。“那娘是怎么出來的呢?”我忘了抽泣,屏住呼吸,緊張地問。娘舒了口氣,“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外邊的動靜才漸漸平息下來。再然后,娘聽到一個聲音:‘喂,喂,小娃子,你咋在井底?’娘怯怯地一抬頭,是個年輕的八路軍。”“正是他把你娘我從井里救了出來。他那雙手啊,娘到現在都記得,那么溫暖,那么有力。”說到這,母親的眼里閃爍出一絲異樣的神采(后來我才明白過來,這中間藏著多少少女般的柔情)。“那后來呢?”我迫不及待地打斷了母親的沉思。“后來啊,那個年輕的八路軍當然是又繼續去殺鬼子了啊,那時他已經是連長了,可厲害嘍,是當地有名的神槍手,被他瞄上的,準沒跑。他還老一個人跑去暗殺鬼子們的頭頭,當地的鬼子一聽他的名字啊,都嚇破膽子。可是鬼子中有個叫鳩山的,特別狡猾,也不知道這個鳩山到底使了什么花招,總之是把連長給活捉了去。”聽到這,我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天大的委屈,瞪大眼睛,緊握著拳頭等著母親講下去,可是母親卻停了下來。接下來的回憶對她來說一定相當的痛苦,因為母親那雙美麗的眼睛里一直躲閃著的淚花,還是被我不經意地瞄到了。母親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鬼子想招降連長,他們啥法子都用盡了,但連長是條硬漢子啊,寧可死也不屈服。可是鳩山還是不死心,又想出了一條詭計。他們把連長拉到曬谷場上,連長當時還以為是要拉他去槍斃,槍斃他是不怕的。可是鬼子們哪會這么輕易就放過他。”“連長被鬼子壓到一面大鼓前,鳩山笑咪咪地遞上鼓槌,要求連長演奏一曲,被連長一口血沫子噴在臉上。鳩山立刻收了笑容,一招手,小鬼子們就押著一群中國士兵到了曬谷場。鳩山冷冷地對連長說,‘那我們就來玩個擊鼓傳花的游戲,這個鼓槌就在你手里,你的鼓聲一停,花在誰手里,誰就會被槍斃,當然,你也可以不敲,那這些人現在就要死。’連長定睛一看才發現,這些士兵都穿著國民黨的軍裝,小日本真是狠啊,竟然想到這么一個讓中國人自相殘殺的損招。”“那這個連長最后擊鼓了嗎?”我問母親。母親臉上已經沒有了任何表情,而那只起先一直盯著窗外的眼睛卻望向了我。“敲了。那鼓聲啊,驚天動地,把那些小日本們都給震呆了。底下坐著的士兵們,起先都只是低垂著頭,后來便一個接一個地抬起了頭,他們合著鼓點哼著唱著,鼓聲越來越強,歌聲也越來越響,開始是輕輕地唱和,后來慢慢地就變成了狂暴的怒吼……”母親靜靜地述說著,語調幾近冷峻,可是在我聽來卻訇然如雷霆。我只覺血脈噴張,激越的鼓點在我的五臟六腑間猛烈沖撞,我聽到氣血在身體里翻滾的聲音。“鳩山黑著臉一直沒有說話,聽任著這鼓在集中營里回響,這個鬼子是想活活累死連長啊。鼓聲響了一天一夜,連長的虎口震裂了,血把連長的手和鼓槌粘連在了一起,連長的汗落在鼓面上,整個鼓面都濕漉漉的,像剛被沖洗過一樣。鼓聲漸漸變弱了,坐在地下的戰士們都啞著嗓子,含著淚繼續跟著節奏陪著連長唱完最后一支歌……終于,一聲巨響穿透了在場所有人的耳膜,連長整個人直直地撞在了鼓面上,用他的身體敲響了這段樂章的最強音。”“當驚醒過來的日本鬼子惡狠狠地沖向那群中國士兵時,卻發現那朵緞子做的花已經在黑夜中被戰士們撕成了一條條的緞帶,被每個士兵緊緊地攥在了手里,鬼子們傻眼了。”母親說到這里,我似乎已經能清晰地看見那個在烈日下擊鼓的漢子,還有那一只只握著紅色緞帶的男人的手。連長用生命演奏的樂章,把這些人身上的血性全都激發了出來。在那場對抗中,這些人僅用他們的精神就讓兇殘的敵人一敗涂地。“娘,你又是怎么知道這個故事的?當時在場的人現在應該都不在了吧。”我終于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因為其中一個國民黨兵就是你爸爸啊,這個故事也是我們結婚以后他講給我聽的。他那天趁亂逃了出來。他在從那個魔窟里逃出來的同時,把連長也給帶了出來,沒想到連長還有一口氣,送到當地一個土醫生那里又給救活了。”“太好了,連長又可以繼續打小日本了!”“可是啊,連長當時被小日本關在那里用了很多刑,等他好起來的時候日本鬼子也已經被趕跑了,人們只知道他被抓進去了,都以為他死定了,現在突然又出現,所有人都認為他是漢奸,是出賣了組織出賣了同志,才求得一條生路的。”聽到這我似乎都明白了,老王那雙龜裂的手以及手上那些如虬須般的傷痕,它們曾經在陽光下綻放過,曾經奏響了這世間最悲壯最豪邁的樂章。只是我依舊不明白,“娘,那連長他為什么不把這事兒說出來呢?”娘又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久才喃喃道,“也許……是為了替你父親隱瞞那段不光彩的被俘經歷……也許……”母親的聲音越來越細微,還沒來得及傳到我的耳朵里,就被門縫間鉆進來的一絲風帶走了。而此刻,母親的淚水不再躲閃,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記憶中那是最為悶熱的一個黃昏了,我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一直靜靜地陪著母親,看著她哭泣,誰又知道這些淚這些話,究竟是積攢了多久呢?當時的我不懂母親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我只是看著血色的夕陽,腦海里面翻騰的全都是激昂悲壯的鼓點。后來再見到老王,我沒有再向他丟石塊吐口水了,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但卻總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年少的我無法用言語清楚地表述出我心中的感覺,只是每次看見他手上那些傷痕,心里總有種酸酸的感覺。往后的日子過得飛快,一倏忽,已是幾度秋黃。大院里小娃兒已長成大小伙子,原來的大小伙子已是面染塵色。而老王的腰身彎折得更厲害了,如同院里那棵被風折斷的老樹。而禍難正在暗暗醞釀。那是1966年的炎夏。仿佛是一夜之間,一場史無前例的暴亂席卷神州大地,亢奮的情緒如瘟疫一樣蔓延,地處小城邊緣的院落也無可幸免。院子里人人自安的本份日子被打破,處處彌漫著騷動不安的情緒。記憶中那個蛐蟲嘶鳴的夜晚,我躺在床上亂夢紛紜,夢里是層層疊疊的人臉,每張臉都帶著詭異的獰笑。早上疲憊地醒來,發現微曦的天光中,大院已經不是我熟悉的樣子了,各家各戶的門上墻上都貼滿了大字報和宣傳標語,門廊間柱欄間也都扯起了口號橫幅。“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打倒漢奸王樹森”(老王的名字)……我一個激靈從床上彈起來。來到堂屋,一眼瞟到母親那張驚恐的臉。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當明晃晃的日頭在升到院東大槐樹梢時,大院里突然躥進一群臂纏袖章的紅衛兵,為首的正是我兒時的玩伴。他們一路甩著熱汗,氣勢洶洶地沖進老王的小屋。一陣翻箱倒柜的聲音剛停,鍋碗缽盆被砸的尖銳撞擊聲又起。半天倒騰之后,老王被一個紅衛兵用粗繩捆綁著拽了出來。毛糙的繩子勒進皮肉,蹭出道道血痕。院子里臨時搭建的臺子上,扯起了“漢奸王樹森公審大會”的橫幅。老王一路踉蹌著被推搡上臺,剛走到正中間,旁邊一個紅衛兵猛地照他的腿彎狠踹了一腳,他撲哧一聲跪倒在地。那把禿頭苕帚被折斷,倒插在他的衣領里,上面貼著“無恥漢奸王樹森”的白條,兩把鮮紅的大叉赫然刺目。一個女紅衛兵呼哧粗喘著氣沖上臺,把一頂一尺多高的錐形紙帽惡狠狠地扣到老王頭上。紙帽上的墨跡未干,墨汁順著額頭蜿蜒而下,一直淌到眼角,如同黑色的眼淚。兩個紅衛兵不知在哪個屋里搜來一張破桌子和幾把長條板凳,吆喝著搬到臺上。幾個趾高氣揚的紅衛兵坐定,批斗會就開始了。為首的紅衛兵,我兒時的玩伴,光著膀子歌頌了偉大領袖毛主席,接下來便厲聲“控訴”起了老王的“罪行”。“漢奸王樹森,抗戰時被日本鬼子俘虜,為了活命,出賣黨,出賣同志……”他頓了頓,搜腸刮肚想多羅列一些罪狀,可最終也只是抹了抹熱汗,艱難地擠出幾句空洞的口號:“對于這種敗類,我們要堅決打倒,毫不留情……”而老王,對這些強加之罪不作一字之辯。他沉默著,面無表情,仿佛被審的是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人物。臺下的人個個干瞪著眼,焦躁地等待著什么。那些紅衛兵反倒有點沉不住氣。他們開始對老王進行輪番斥喝和逼問。“王樹森,你知不知錯?!”“王樹森,你把日本人當親爹,你這賤骨頭!”“王樹森,你這潛伏在人民群眾中間的間諜,你究竟給日本人賣了多少情報?”但不管怎樣逼問,老王始終閉著眼睛,不置一詞。他的臉上似乎是嚴峻的神情,但不是橫眉冷對,也算不上鄙夷不屑,他只是沉默著,帶著某種淡漠。老王的不“配合”讓“審判者”惱羞成怒,旁邊一個紅衛兵沖上去,啪啪猛甩了他幾個耳光,血從嘴角滲出。我的心突突地跳著,豆大的汗珠滾落到地上,一個埋藏已久的真相在我的喉嚨里左沖右撞……但它終究沒能突圍而出,只在喉頭發出一連串被壓抑的咕嚕聲。我想到了母親。我焦急地四處觀望,沒找到母親的身影,這樣的場面想來她是不忍心看的,此刻必是躲在屋里哭得眼如桃核了。這時,臺中央有人開始帶頭振臂高呼:“打倒狗漢奸王樹森!”“王樹森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火熱的天氣助長了人們的狂燥,臺下的人群也開始騷亂,拳頭高舉,口號聲此起彼伏。有人開始往臺上扔小土塊、小石頭,那都是隨手在腳邊撿到的。在那個瘋狂的激情年代,人們的理智似乎都被燃燒殆盡。當時我就挾裹在此起彼伏的人浪聲浪熱浪中,眼前是一只只揮舞的手臂。透過錯雜的手臂間隙,是老王死一般箴默的臉。老王像一尊石像立在臺上,他努力挺直腰身,不言不語,不躲不閃,似乎也不聽不看。我不知道他當時在想什么。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的表情,沒有怒,沒有恨,沒有痛苦,沒有委屈。或許他當時什么都沒想,這么些年,他早已心思澄明,生死榮辱,苦樂悲歡,對他來說,都不過是指縫間跳升的一縷煙。而這場畸形的集體狂歡,注定會被老王的緘默與淡然打敗。那天的批判會一直開到日頭偏西。我看到老王的臉一點點地由黑紅變成蒼白,最后開始扭曲抽搐,汗水淋漓的身體漸漸不支,開始搖搖晃晃。終于,他像一棵被連根拔起的大樹,慢慢地倒了下去。那一剎那,我的腦子一陣轟鳴,周圍嘈雜的人群瞬間隱退,恍惚中,臺上傾倒的身影與許多年前戰俘營中那個倒向鼓面的身影兩相重合,“嘣——”,一聲巨響穿膛而過……對老王的批判會一連開了六天。六天下來,老王已是不成人樣。紅衛兵潑臟水、甩耳光、抽鞭子、拳打腳踢……種種狠招用盡,卻始終無法從老王嘴里套出片言只語,他們的耐心也漸漸被消磨殆盡。第七天,一場暴雨瓢潑而下,審判臺上的橫幅被洗刷成了零落的紙片,延續了近一個星期的批判會終于偃旗息鼓了。之后的一個斜陽如血的日暮,我又不知不覺來到老王的小木屋前。夕陽下,那個高大而消瘦的剪影顫巍巍地向我走來。我知道是他,我聽見自己的嘴里有些含糊地吐出兩個字:“謝謝”,卻不知是為誰說的。猶豫了好久,我終于鼓起勇氣,問道:“為什么不說出來?”老王被我問愣住了。終于領會到我的意思后,他的嘴嚅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可話還沒出口,又被沉默吞噬了。半晌,他從口袋里摸出兩根皺巴巴的煙,點上以后遞給了我一根,又把自己包裹進了煙霧中,一個人像是自語又像是在說給我聽。他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娘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呢,把她從井里拉出來的時候,她那雙眼睛,清亮得像是被水洗過一樣,我當時就在想,她或許是這井里的精靈吧,美得不像個真人兒……”“那次掃蕩,你姥姥姥爺都被害了,你娘哭得喲,可憐哩。我哄著安慰著把她送到鄰村一個親戚家,從此你娘就一直寄居在那里。后來我們每次打鬼子路過那里,扎營時我都會找機會溜出去看看你娘。那時,戰友時常都打趣我,又去看小媳婦了……其實那會兒我真的在心底打算,等仗打完了就娶她去……”我呆呆地聽著,腦子里一陣轟鳴。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慢慢回過神來,重新打量起老王與母親的微妙關系。也許,對母親來說,老王不只是將她從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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