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 0 5 年第4 期 中國文學研究 R e s e 目e ho fC h i n e s eH t = e m t u m 第4 期，2 0 0 5 【古代文學研究】 自戕與自救：柳永精神世界的深度模式 聶茂 ( 中南大學文學院4 1 0 0 8 3 ) 關鍵詞：矛盾；精神世界；深度模式 摘要：柳永精神世界的深度模式是通過自戕與自救體現出來的，本文主要從四個方面進行解讀：一、他是一個君國 的忠愛者和控訴者；二、他是一個自我的崇拜者和否定者；三、他是一個孤獨的逃避者和承受者；四、他是情感的負心者和 癡情者。( 中圖分類號 1 2 0 7 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 0 0 3 - 7 5 3 5 ( 2 0 0 5 ) 0 4 - 0 3 9 0 3 S e l f d a m a g e d a n d s e l f r e s c u e d ： T h e d e p t hp a t t e r n o f L i u Y o n g S s p i r i t u a l w o r l d N i eM n o ( S c h o o lo f L i t e r a t u r e ，C e n t r a l S o u t h U n i v e r s i t y ，C h a n g s h a ，4 1 0 0 8 3 ，C h i n a ) K e yw o r d s ：c o n t r a d i c t i o n ；s p i r i t u a lw o r l d ；t h e d e p t hp a t t e r n A b s t r a c t ：T h e d e p t hp a t t e r n o f L i u Y o n g ss p i r i t u a l w o r l di sp r e s e n t e d b y S e l f d a m a g e d a n d s e l f r e s c u e d T h i st h e s i si s d i s c u s s e d f r o m t h ef o u rm a i n a s p e c t s ：h el o v e sb u t 、c o m p l a i n s h i s m o n a r c h ，h e a d o r e r sb u tn e g a t e s h i m s e l f ，h e i sa l o n e l ye s c a p e e a n dr e c e i v e ra n dh ei sah e t r a y e r a n d s p o o n y i nt h ea f f e e f i v ew o r l d 柳永的一生充滿著強烈的悲劇色彩，人世的生活方式 和對功名及世俗情懷的追求與留戀使他常常陷入一種“剪 不斷、理還亂”的迷茫情緒和躁動心態。他的思想有著較 強的反叛意識，其結果便是自戕，他不斷地對自己不滿，對 自己進行無休止的折磨；但在生活層面上，他更多的則是順 從和忍讓，其結果便是寫詩填詞，以市俗情欲的麻痹方式進 行自救。這種反叛意識和順從與忍讓構成了他精神世界的 深度模式，其突出表現在對君國的認識，對自身的反省。對 群體的認識和對感情的要求等層面上。 一、君國的忠愛者和控訴者 由于從小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柳永的思想深處一直是 把君、國等同，“君”就是“國”的化身，忠君就是愛國。這種 對君主的“忠愛”之情是士大夫“臣妾”心態的產物。儒家 的宗法倫理秩序的核心是三綱、五常等人倫規范，其中男 女、夫婦又是最為基礎的規范，所謂“夫婦之道”系“人倫之 始”，“君臣之道造端于夫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男 尊女卑、夫為妻納決定了妻妾對夫主的絕對忠誠。夫可以 休妻，但妻不能叛夫，被休掉的女子獨守空門，一輩子不再 嫁就是“貞女”，就像為臣者被逐出朝廷面不事二主是“忠 臣”一樣。在這樣一種倫理關系中的男子，處于非常特殊 的地位：就其在男女、夫婦關系中的地位而論，他們是陽；就 其作為人子、人臣的地位而言，他們只能屬陰。“臣妾”一 詞很能形容他們的地位。陰陽二界以如此悖論的方式統 于一身，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儒家文化“中庸”之道的“軟肋 性”。 柳永出生在儒學復興的宋朝，他除了在女子面前可以 表現出陽剛外，在心靈深處，無不處于一種陰柔心態。作為 人臣，他自然會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地位一如女子一樣，從 而產生了與女性社會角色認同的心理傾向，這種心態在柳 永及第后更加明顯。在知識分子中，宋人的寄托觀念是：以 美人香草寄托愛君憂國的忠愛之情，辭意宛雅，忠厚溫柔， 含而不露。這其實是沿襲歷史的古老諷喻。置身于“閨中 怨婦”地位的柳永，寫了不少又悲怨又忠愛纏綿的政治性 情詞，托“婢妾”之口述“忠君”之心，真是可悲可嘆。 在柳永潛意識里，儒家所推崇的理想人格如“知其不 可而為之”、“自強不息”、“殺身成仁”和“舍生取義”等行 為規范應該是他畢生追求的目標。柳永真正去實踐了，盡 管實踐得并不徹底，但代價是慘重的。 柳永四舉進士而不第，雖然滿心凄苦，但仍然對仁宗抱 有幻想。他作過不少贊頌君王的詞，大多發自內心。幾首 慶賀詞、祝壽詞寫有不少奉承語，但又完全是他心態的真實 寫照。他沒有意識自己的人格已被扭曲，初試落第時，他覺 收稿日期 ：2 0 0 5 0 5 - 2 8 ( 作者簡介 ：聶茂，原名陳慶云( 1 9 6 6 一) ，男，中南大學文學院新聞系教授。 3 9 得生活開了個玩笑，發出的只是“富貴豈由人”的自嘲，第 三次又不第，雖然有了“忍把浮名，負了淺斟低唱”( 鶴沖 天) 的悲憤之聲，但仍寄望于所謂的“明代”和“明君”。甚 至因“語不稱旨”而貶去作專業“填詞”時，雖覺得頗不稱 心，但想到是皇帝說的話，便從此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 ( 嚴有翼藝苑雌黃) ，似乎這是一種殊榮，雖然其中不乏 戲謔、辛酸和無奈，但時時刻刻準備向君王效忠卻是毫無疑 義的。然而現實并不是他理想王國般的民富國安。老百姓 生活窮困潦倒，不少少女因家鄉連年災荒而迫到城市作商 妓。特別是柳永年老及第，在定海曉峰鹽場看到廣大鹽民 的非人生活時，他的悲憤元以復加，寫下了著名的煮海 歌：“周而復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驅妻逐子課工 程，雖作人形俱菜色。”柳永以憐憫的心態把鹽工們的悲慘 遭際、以及把造成這種遭際的原因毫不掩飾地直接加以披 露，形容畢盡。 在控訴鹽吏殘暴的同時，柳永對仁宗良蕎不分、遺賢漏 珠表示了極度的不滿。他像一個失戀的單相思者，不知自 己“寸腸憑誰表”( 輪臺子) ，因為沒有人聽他的忠告；他 提醒仁宗要警惕那些“善媚悅君懷”( 西施) 的小人，可 仁宗在“暖風熏得游人醉”的歌舞升平中不能自拔。至此， 柳永已經由一個虔誠的忠愛者變成了一個強烈的控訴者， 盡管因為時代的局限，他不可能用最直白的方式發出自己 的悲憤之聲，但他積極投身于鹽農的生活，以肉體的自俄完 成對主體生命的精神救贖。 二、自我的崇拜者和否定者 柳永對自我的崇拜主要表現在初出茅廬時的自負。作 為“多才多藝善詞賦”的才子，他對自己作了過高的估計， 或者反過來說對統治者作了過高的期望。后來科舉路上一 再失意和官場上連遭打擊又使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由 厭倦：“還經歲，問怎生禁得，如許無聊。”( 臨江仙) 經迷 茫：“贏得無言悄悄，憑欄盡E t 踟躕。”( 木蘭花慢) 乃至否 定：“年漸晚，雁空頻，問無因，思心欲碎，愁淚難收，又是黃 昏。”( 訴衷情) 質而言之，柳永崇拜自己和否定自己是由他孤傲和遇 拙的固執性格決定的。孤傲本來是高度的自信被殘酷的現 實所挫敗的一種本能自衛的表現方式，既帶有睥睨古今、孤 芳自賞的意味，又往往不為世俗所接受，因而帶有濃厚的悲 劇色彩。柳永的孤傲使他意識到自己不合時俗，難迎時好， 注定會寂寞終身的，但遇拙的性格又使他難改其享性，并且 堅持E l 篤，愈來愈甚。 眾所周知，柳永生活的年代，詞被視為難登大雅之堂的 旁門“小道”，作詞被看成是“呈藝”、“博技”，其作用僅僅是 “娛賓遣興”和“聊佐清歡”，是士大夫們于山水問、宴席前 施展的一種雕蟲小技，與傳統詩文的地位迥然不同。文人 們寫詩作文可以應科舉，敲開仕途的大門，或以“風雅比 興”和諫凈的手段議政論道以匡君濟民。因此，寫詩作文 是正大光明的，很鄭重、很嚴肅、很受人尊重的。而填詞則 不然，它不承擔經世治國的責任，不過是文人們的游戲罷 了，【2 而柳永居然醉心于此，與時尚真是大異其趣。 而且，柳永填詞一點不考慮“溫柔敦厚”和“發乎情，止 乎禮義”，只順著自己的性情，我手寫我口、我手寫我心，其 作品完全是至性至情的真實流露。本來，那些情真意真的 風月詞使他的科舉和人仕一再受挫，他完全可以也有能力 寫參政議政式的詩文，可他不斷地作賤自己，寫下了大量不 為士大夫們所接受的贈妓酬妓之作。作為經過生活辛酸考 驗的人，柳永愈來愈感受到，真正的友情不在紈绔士大夫之 間，而在最底層的平民百姓( 如妓女) 之間。只有在那些被 污損的人當中，他才能與之平易、平等、平靜地交往，用不著 防范與算計。 如果說柳永少不更事，曾因過人的才情而崇拜自己的 話，那么，當他歷盡滄桑后，更多的則是對自己的鄙薄與否 定，或者說是自傲與自卑、自愛與自虐的糾纏，給他的生活 投入更多的悲涼，他的落魄潦倒，他的羈旅愁懷以及他對自 由的向往，對真摯愛情的追求等等，都交織在仕宦這一桎梏 的鏈條上，使他身不由己地成為自己創作的悲劇中一個令 人惋惜、同情而又鄙視的主角。 三、孤獨的逃避者和承受者 這種逃避表現為悲觀的厭世心態，這種承受又表現為 積極的人世精神。前者是后者的結果，后者是前者的導因。 首先，柳永是用積極的人世精神去追求自己的利祿功 名的，他在一再受挫時仍念念不忘“帝都”，念念不忘建功 立業：“盡思量，休又怎生休得。”( 滿江紅) 。可是，在追 求途中，特別是晚年，面對茫茫前程，他又產生了逃逸的愿 望：“幸有五湖煙浪，一船風月，會須歸去漁樵。”追求了一 生，看到的只是“五湖煙浪”，得到的只是“一船風月”。因 此，他十分向往“漁樵”的淡泊、從容、真實，羨慕他們“晚煙 收，三兩人家古渡頭”( 瑞鶴鴿) 的寧靜生活。 長期以來中國知識分子一直在追求著各種完美：現實 的完美，理念的完美，人格的完美，治國措施的完美，等等， 而這種主觀上對完美世界的追求卻往往引發出并不完美的 客觀結果，導致對作為個體的人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柳 永即是其中代表之一。 柳永生活的年代，“讀書一人仕一一揚名”是許多知 識分子自我追求的人生三部曲。柳永在求之不得之時，思 想深處發生了某些改變，即把對國家和皇帝無條件的絕對 忠誠，對入仕的極端崇尚和向往轉向對個人、對環境的注 重，對自我享樂、自我滿足和個性自由的追求。但是這種改 變并不徹底，像風箏一樣飄在空中，使他軟弱的性格又增加 了一種不安定的因素。 柳永有過“歸隱”的愿望，但并沒有像他的祖父一樣， 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歸隱”。柳永頭腦中偶爾閃過的“歸 隱”愿望只是仕途受挫時的一種向往，只是熱衷仕途的另 一種表現。對功名的追求使他的人性豐滿起來，而不拘一 格的創作又實現了他有限的個人自由。 柳永沒有將生活的希望寄托于冥冥中支配著世間萬事 萬物神秘的“存在”，沒有指望把對這種“存在”的認同和遵 從作為一條人生出路，甚至寄希望于所謂的“來世”，而是 切實把握和充分利用“此時此刻”，在功利場上屢戰屢敗的 他仍然有著如此積極的生命態度，殊為難得。柳永意識到 生命的短暫，正因為如此，就更應該珍惜生命，努力追求 “生命的密度”，這種“密度”可以通過兩種途征實現：一是 追求強烈的感官刺激，純粹的肉體滿足；一是在遷逝感的激 發下追求生命的質量。但無論哪種方式都只是手段而不是 目的。對“自我意識”逐漸蘇醒的柳永來說，目的只有一 個，那就是實瓏個性的張揚和心靈的滿足。 然而，這種“張揚”和“滿足”實在是太有限了。因為， 人生中不可知和元法把握的東西畢竟太多了，陰差陽錯，這 些是不是就意識著可以退縮和逃避了呢? 柳永的回答是否 定的。雖然他無法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但絕不放棄改善 自己生存環境和生活方式的努力，能努力到什么程度便到 什么程度，當不能完全實現自己既定的人生目標的時候，就 接受這種命運，獨自承擔由此而來的寂寞與痛苦。 一個孤苦伶仃的老頭在黃土越來越掩到脖子上的時 候，仍然在名利場抱病掙扎，其凄涼悲愴豈是言語所能表 達! 他像一個敢為名利殉難的勇士，凄苦地守護著自己脆 弱的世界，孤獨成了他創作的內驅力，自戕成了他自救的稻 草。他沒有追求到現實的光明這不是他的錯，因為現實中 本來就沒有多少光明。重要的是，他在屢屢受挫的情況下， 最終戰勝了另一個要逃避這個世界的他，以常人難有的執 著，承受生命的苦難，使個體的悲劇更加濃烈! 四、情感的負心者和癡情者 無疑，柳永是孤獨的，仕途上的“知音難尋”與生活上 的“柔情處處”使他陷入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愁苦境 地。從內在聯系上說，仕途上的失意促使他一再投入妓女 的懷抱，而妓女的柔情也確能給他以暫時的解脫，但離開她 們之后便是加倍的孤獨。畢竟妓女不知道他的“高志”，縱 使知道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們能做的僅僅是從生活上和 感情上給以慰藉。而在柳永的心靈深處，妓女們生活上的 資助他感覺有些可恥，感情上的給與他又常常不滿足，所謂 “須信道，緣情寄意，另H 有知音”( 瑞鷓鴣) ，表達的也是自 己的心聲。 柳永對妓女的態度也是矛盾和痛苦的。在前期，柳永 也像許多花花公子一樣，是懷著玩弄的心態地去的，所謂千 金一笑何足惜! 他注重的是“觸處青蛾畫炯，紅粉朱樓” ( 瑞鷓鴣 ) ，追求的是感官和肉體上的享受，其趣味是低 級庸俗的。那時，家庭對他參加科舉滿懷希望，經濟上給以 資助，行動上給以信任。誰知他自制力太差，陷入其中不能 自拔。后來數次不第，舉家失望，加之他“惡名”遠播，家里 不再管他。斷了經濟來源后，他一方面孜孜以求功名，企圖 獲得生活上的保障和人格上的尊嚴；另一方面在功名未成 之前，為生活和情感所逼，他不得不一次次回到妓女身邊， 以賣詞為業。這一時期，他對妓女的看法大大改變，由最初 的玩弄轉變為同情與憐憫，但仍未把她放到與自己平等的 位置上。只有當晚年飽經滄桑后，覺得那些“蠅頭利碌，蝸 角功名”把他害苦了，他感到自己同妓女一樣任別人“攀 折”，自己與妓女同屬“天涯淪落人”，只有此時，他才真正 把妓女放在與自己平等的位置上。但此時己無法回到她們 身邊，而且，曾給了他無數美好而哀怨回憶的秀秀、英英、蟲 蟲、楚楚等妓女也杳無音訊，他只有獨自承受由此而來的巨 大痛苦。 在柳永一生中，追求功名與感情糾纏兩條線相互交織， 構成了柳永悲劇的矛盾心態。這種心態在他的作品中多次 出現，一方面是白責、遺憾，一方面是懊惱、絕望；一方面是 對負心的反省，一方面又是對妓女的追憶和癡情。柳永常 常把男女分離之因歸咎于仕途浮名從中作祟，雖在為“負 心”作辯諍，卻因其真情懺悔而贏得了后世的同情和理解。 文人學士與勾欄妓女的交歡，本是文學創作中一個古 老的題材。花問集吟唱的男女之間的離愁別恨，絕大多 數出自歌妓們之口。女子一方獨自承擔了相思煎熬的感情 重負，正說明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