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3合伙冬季的日落總是比平常早了很多，郁郁蒼蒼的林木掩在昏暗的暮色之中，我仍晃悠悠地踱著步伐從小徑上走下來，即使凜冽的風里傳來晚飯的信息。反正也沒人希望我早點回去，何必自討沒趣呢？我無所謂地垂下眼眸，我啊，恒久都只能孤身一人。山上總是空無一人，我自嘲地笑，也算是樂得寧靜。他們從不上山。雖說叫山，其實也只是一座不算大的土丘罷了，他們說只有怪物才會上去，正常的雞哪有情愿上山的？真是異類！噢，對啊，我原來就是個怪物，與他們一點都不像。我經常一成天都待在山上，起先是為了躲避他們，現在是喜愛獨自待著。他們也從不上山找我，或許誰都沒在意我的存在吧，是生是死，日子一樣過，只有在他們晚飯吃足，草叢已經翻遍后才會大聲喊我：“十三——吃飯了——”不過幸運的是，我對草籽沒多大愛好。“鶴。”蒼老的聲音毫無預警地從我身后冒出，我的思維猛地拉回現實。什么狀況？他們不是從不上山嗎？更何況是……他！他是村里最老的雞，沒人說得清他倒底多老，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都說人老珠黃，他也的確是油盡燈枯了，走幾步就得喘半天，腦子也亂了，愛說誰都不懂的胡話。聽聞很多年前，他還是方圓幾十里內都大名鼎鼎的才子呢，我把視線移到他禿了的尾羽上，無法想象他當年的輝煌。“he？什么鬼？”我皺眉。他果真是老糊涂了，竟說胡話。“是鶴。”他大大方方地繞到我跟前，加重語氣重復了一遍：“你是鶴。”我差點一下子笑了出來。不過我是一只敬重老人的雞，把笑聲硬生生咽了回去。開什么世紀玩笑？鶴？我明明是只野雞好不好！盡管……有些不同。我惋惜地嘆氣，惋惜了一世才雞，歲月是把殺雞刀啊。或許是看出了我的否認，他站在路中間，攔住了我的去路：“你，就沒發覺自己與別的雞的不同嗎？”我剛準備往前走的腳僵住，然后回收。像一盆冰涼水從腳下上升，浸濕了我。我苦笑，終究是逃不過怪物這兩個字，像是緊追不放的夢魘，我將一生被束縛在黑暗之中。是的，我是怪物。可我沒想到他也會嘲諷我，我曾很敬重他，因為他從未挖苦過什么，此時想起來，更像是忽視吧。我太和他們不同了。我的頸項和腿以不行思議的速度生長，甚至遠超已成年的野雞；在與我同齡的雞長出艷麗的羽毛時，我的絨毛竟在變淺；還有，他們從來不接近水，可我卻時常感到水在呼喚我，可……可是野雞都不會游泳啊！“你就沒有想過嗎？你與別人的區分這么大，而且你也知道，你是被一只外出的雞撿回來的，你莫非沒想過一些事嗎？你或許不是野雞，你屬于別的種族，比如……鶴！”晴天霹靂。我一下子差點軟在地上。我，我倒底是誰？是誰？是誰？！像身處變化無窮的宇宙，億萬顆行星在其中旋轉、碰撞、碎裂，又在迸進出火花那刻被一支無形的手抹去，一片空白。“十三——吃飯了——”猛然聽見喊聲，我飛速逃下山去，下山前我神差鬼使地往后看了一眼，他像一座緘默的黑色雕像立在那兒，一時間，我竟生出了個極為驚奇的想法：或許，我們可以成為一伙呢。不行能！這一夜我失眠了。但我最終還是睡著了。模糊著陷入沉睡之前，似乎有個聲音——是他的聲音對我說：“你是不同的，你……是鶴！”我醒得很早。魚肚白的天涯還未現朝霞，青色的天空上幾顆稀疏的殘星慢慢淡去了。我已做好確定。與其接著被嘲弄，不如賭一把！我繼而又戲謔地想，但若是輸了呢？意料之中，我在山頂又遇見了他。他遠遠地望著我來了，嘴角竟勾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很驚奇，我似乎已經將他認為可以信任的人了。他像是早知我會賭一把：“那，今后我們合伙吧。”我沒說話，算是默認。似乎很早就希望有個人能這么對我說吧，可真的聽到這句話進入異樣安定安靜。合伙，多么好的詞。他教了我很多，從暮冬直到初夏，我們每天都在山頂上碰面。我長得越來越快，他越來越老，很多時候都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可我心中的疑問像是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有一天我最終問了出來。“為什么？”我盡量壓抑著聲音的顫抖，“為什么？你明知道我是鶴，卻不在我剛懂事的時候就告知我？”一片寧靜。“我們真的是一伙的嗎？你有什么事情瞞著我！”他昏暗的目光始終沒有看我，緘默，再緘默，再后望向天，一望無際的天空。我丟了魂地回到家。他真的有事在瞞著我，而我多希望從他口中聽到否認的回答。在我倍受挖苦的時候，在我上山躲避的時候，他始終都在角落里無聲無息的視察著！他在視察，我是否真的是鶴！多么脆弱不堪一擊的合伙！他的幻想是去北方，看看鶴誕生長大的那個地方，他是一只南方的雞，而我，是他實現幻想的棋子！那個慈愛的他，抑或嚴厲的他……我記得有那么一天，他笨拙地跳進山頂的小溪中幫我捕魚，他全身都被水打濕了。從來沒有人幫我捕過魚啊。我做了一個驚奇的夢。夢里，他給我一根他的羽毛，什么都沒說，就消逝了。醒時我聽見村里傳來有人去世的鑼鼓聲，發覺我房頭有一根屬于野雞的羽毛。我始終向北飛去，帶著他的羽毛。很多鳥笑我執念太深，專做無用的付出。我總是一笑而過。無關執念，只是一場有關合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