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特卡特沉迷于幽默的哀哀

隨著南北戰爭的結束，美國文學的發展呈現出一個新階段。美國文學擺脫了建國之初的歐陸式文學風格,內戰前那種為自由民主的理想所鼓舞的烏托邦式浪漫主義文學逐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從形式到內容都體現著美國精神風貌的“鄉土文學”,即美國現實主義文學。【1】弗朗西斯·布雷特·哈特正是這個美國文學轉型期的旗手,他出生于離紐約不遠的奧爾巴尼。他童年喪父,由寡母撫養,十三歲輟學,自行謀生。1854年初來到美國加州,當過淘金工、排字工、記者和教師。就在這片西部的沃土中,他成長為一位聞名遐邇的“鄉土文學”作家。《撲克灘放逐的人們》是布雷特·哈特于1869年繼其成名作《咆哮營的幸運兒》發表之后,所發表的又一部名篇。這兩部短篇小說的發表開創了美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先河。小說中所洋溢的獨特的布雷特·哈特式的西部幽默成了包括馬克·吐溫在內的許多美國現實主義作家學習的榜樣。一被放的人——“布雷特阿拉克爾”的故事賭徒奧克赫斯特是《撲克灘放逐的人們》這個短篇小說當中的主人公之一。在《咆哮營的幸運兒》當中他只是作為一個配角出現過兩次:一次是在介紹咆哮營的居民——一百來個亡命之徒的時候,說“賭徒奧克赫斯特神情憂郁,像哈姆雷特一樣心不在焉”;另一次是在咆哮營的“幸運兒”出生之后人們紛紛捐贈禮物給這個新生兒的時候,人們看到賭徒奧克赫斯特送的是一條刺繡精致的女人手帕。【6】“撲克灘”是布雷特·哈特虛構的位于美國西部內華達山麓因淘金熱而興起的一個田園牧歌式的小鎮。在《咆哮營的幸運兒》當中,哈特清楚地道明,“咆哮營”這個同樣因淘金熱而興起的亡命之徒的寄居地,因“人們慣于大叫大嚷而得名”;【6】1850年一個冬日的早晨,來自咆哮營的這位機智沉穩的賭徒奧克赫斯特走在撲克灘的大街上,他敏銳地感覺到,小鎮的“道德空氣”跟以前有所不同。街頭上,人們三三倆倆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當他走近的時候人們卻戛然而止。他立即意識到,他們要抓人了,也許這要被抓的人就是他自己。他的猜測沒錯,撲克灘有權有勢的人們正在籌劃著一次大清洗,他們要把一些劣跡昭昭的人從他們當中清理出去。其中的兩位被徹底地清理掉了——他們已經被吊死在梧桐樹上。而賭徒奧克赫斯特卻讓他們籌措不定:在堵場上被他贏了錢的人主張把他吊死,這樣就能把自己輸掉的錢給弄回來;而在堵場上贏了他的錢的人則認為那樣做太有失公道。結果,后者占了上風,撲克灘的權貴們最后決定把他永遠驅逐出撲克灘。與賭徒奧克赫斯特一起被放逐的還有“公爵夫人”、“西普頓大娘”和“比利大叔”。這伙賭徒、娼妓、罵大街的臭婆娘和酒鬼加盜賊除了邪惡外,毫無共同之處,但被放逐的命運把他們湊合在一起了。他們需要翻越素有“雪山”之稱的內華達山脈才能到達目的地——布雷特·哈特虛構的另一個因淘金熱而興起的小鎮桑地巴爾(SandyBar)。此時,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遭人唾棄的職業、不良的生活習慣和種種墮落行為所招致的令人窒息的孤獨感,但“拋棄他們,自己獨自趕路”這樣的念頭他恐怕壓根就沒有動過【2】。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布雷特·哈特筆下這位故事主人公雖身為社會渣滓、遭人唾棄,但在這生與死的關頭,他毫不猶豫地選擇留下來照顧那些比自己更加軟弱可憐的同伴。正當奧克赫斯特舉目觀天,看到天空已烏云密布的時候,他忽然聽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二機械主義與社會渣中的善與純原來是一對為愛情而離家私奔的年輕情侶恰巧在這里與他們不期而遇了。小伙子的名字叫湯姆,姑娘叫潘妮。盡管奧克赫斯特極力敦促這對年輕人繼續趕路,不要在這里歇腳,但他還是沒能拗過湯姆,這對年輕人留了下來,與大家一起在山崗上宿營。趁大家夜晚熟睡之機,比利大叔把牲口全給偷走了。時值11月末,高山之顛的寒冬已經來臨。漫天的大雪不僅覆蓋了竊賊的蹤跡,也阻斷了人們下山的路徑。從布雷特·哈特的成名作《咆哮營的幸運兒》當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賦予那新出生的嬰孩以“善良與純潔”的象征意義。由于人們對這位新生兒的愛護和悉心照料,他們自身的靈魂也得到了凈化。【6】同樣,在《撲克灘放逐的人們》當中,作者把這對天真純樸的青年男女看作“善與美”的化身。面對著暴風雪的襲擊,面對著這對至真至純的青年男女,這群來自社會底層為世人所不齒的卑微人物逐漸顯示出了隱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善良品質。這位被社會所遺棄的賭徒為什么不忍心說出事情的真相?他為什么要把威士忌和撲克都小心翼翼地藏了起來?答案不言自明:他深知自己活在罪中,不能自拔,但心靈深處的天良卻并沒有泯滅——他不愿意讓這對純樸的年輕人也受到罪的沾染。【3】這就是布雷特·哈特筆下為世人所遺棄的“社會渣滓”的形象。他們同情善者,對朋友忠誠,勇于自我犧牲。甚至這部小說的兩個配角——“公爵夫人”和“西普頓大娘”在死亡即將來臨的時刻,也流露出女性固有的那種柔情與浪漫。兩位為愛情而私奔的年輕人夜晚就寢的時候,一個在戶內,一個在戶外,他們吻別的一幕令脆弱的“公爵夫人”和喜好惡語傷人的“西普頓大娘”驚訝得瞠目結舌。在她倆看來,這恐怕是人世間僅存的最后一份至真至純的愛情了。尚未受到人類文明社會之罪惡沾染的年輕人的那份純樸與真情,在她倆的心中所激起的波瀾是不言而喻的。三以兩組關系的方式區別地對自己面對著少女天真無邪的心,這兩位被社會遺棄的女人對自己過去不光彩的歷史產生了深深的羞辱感,連慣于惡語傷人的西普頓大娘也一反常態。她望著撲克灘方向升起的裊裊炊煙,禁不住又要痛罵一番,但這次她卻是避開眾人遠遠地站在一塊高高的巖石上,對著撲克灘的方向痛痛快快地咒罵了一通。她罵得很莊重很肅穆,也很投入,因為她已決志,從今之后,她將不再口出惡言了。在“真、善、美”的感悟下,她決心重新做人。【4】哈特筆下這位悍婦式的極為剛強的女人卻最先倒了下去,但她臨終前的那一幕卻感人至深。這已經是被困之后的第十天了,半夜的時候,她把奧克赫斯特叫到自己的身邊,以虛弱的聲音煩躁地說道:“我要走了。但不要作聲,別把孩子們吵醒。把我枕頭下面的包裹拿出來。”奧克赫斯特打開了包裹,里面包著分給西普頓大娘的一星期的口糧。她自己一直餓著肚子,卻一點也沒有碰這些食物。她指了指熟睡的潘妮,說道:“把這些吃的留給這個孩子”。一向不為情所動的賭徒奧克赫斯特也為之動容了,他不禁嘆道:“可你自己也餓著肚子呀。”她煩躁地回了一句:“我不餓。”然后就躺了下去,把臉轉過去,對著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把西普頓大娘的遺體埋在雪地里以后,奧克赫斯特把自己用一雙舊馬鞍做的一雙滑雪鞋遞給了湯姆,讓湯姆滑雪下山,到撲克灘去搬救兵。這位為世人所不齒的社會渣滓就是這樣,在生與死的抉擇面前,把生的希望留給了別人,自己卻留下來照顧兩位更為軟弱的、亟需照顧的人。看見奧克赫斯特似乎在等著陪湯姆一起走,公爵夫人便問道:“你也去嗎?”“只到山谷那兒,”他答道。突然,奧克赫斯特回過身,像紳士一樣親吻了一下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原本蒼白的臉泛起了紅暈,像一位少女一樣,激動得四肢顫抖,不知所措。發生在賭徒奧克赫斯特和妓女公爵夫人之間的這一幕頗令人感傷與深思。在死亡面前,這兩位社會的罪人逐漸恢復了人的本性,麻木的靈魂也蘇醒了。夜幕降臨了,但奧克赫斯特先生卻沒有回來。公爵夫人出來給火添點柴時,她發現有人已悄悄地在小木屋旁邊放了一堆足夠好幾天使用的木材。她熱淚盈眶,偷偷地擦去了淚水,不讓潘妮看見。這一夜,兩個女人沒有睡多少覺。早晨,她們從彼此的面容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在寒冷的小木屋中又瑟縮著度過了一天。夜,又一次降臨了,狂風怒號,遮蓋小木屋的樹枝全被風刮走了。天快亮的時候,她們已經無法給火添柴了,篝火漸漸地熄滅了,她們的生命也即將走到盡頭。她倆緊緊地依偎著,純潔的年輕姑娘(此時,她早已扮演了那個最為剛強的角色)讓她那不純潔的姐姐把頭枕在自己那處女的胸脯上,她們就這樣睡著了。四奧克赫斯特和阿雷特阿克爾斯的故事與嘴唇,她們又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也沒有醒。嘈雜的人聲和走近的腳步聲也沒有把她們吵醒。人們滿心憐憫地把覆蓋在她倆臉上的積雪用手指輕輕拂去,她倆蒼白的面容是那樣的寧靜,人們很難看出哪個是純潔的少女,哪個是有罪的女人。【5】撲克灘的權貴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轉身離去,沒有挪動仍然死死地摟抱在一起的這兩位女人的遺體。在懸崖邊上,一把單刃獵刀把一張梅花二撲克牌插在一棵最為高大的松樹干上。上面是用鉛筆寫的字跡很重的幾行文字:“在這棵樹下,躺著約翰·奧克赫斯特的遺體。他于1850年11月23日遭到厄運,又于1850年12月7日拱手認輸。”奧克赫斯特是用一只大口徑手槍射向自己的心臟而自殺的。故事結尾說道:躺在雪中的這位曾經是撲克灘的遺棄人當中最堅強的,但也是最軟弱的。在十九世紀的美國,撲克牌戲中的梅花二是一張極差的牌,而哈特卻讓我們的故事主人公就用這樣一張為賭徒們最不屑一顧的撲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