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城詩情與古詩《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在幾千年的中國文學領域，我們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奇怪。唐詩是這個獨特的奇跡，是唐詩中最傲慢、最濃郁、最光榮的品種。有唐一代,上至皇帝公卿下到草野細民,其間產生了難以數計的詩作者。完成于清康熙年間的《全唐詩》,全書凡九百卷,得詩四萬八千九百余首,詩人共二千二百余人,誠可謂蔚為大觀。唐詩不僅是我國也是世界文化史上一筆難得的遺產,但這需要我們從新角度去審視闡釋它們,以期發現蘊含于其內核的深層特質,使之能提供給我們更多更豐厚的營養。以筆者之見,朝此方向努力最直接簡易,或許也是最有效可行的辦法應當是從文本本身出發去探其究里。以下筆者即選取幾首唐詩以尋繹其千古魅力之所在。(詩作原文從略)詩人的自我救贖困境盧照鄰為“初唐四杰”之一,自號幽憂子。一生不得志,又患風疾,手足痙攣,成為殘廢。曾作《五悲文》自明遭遇。后因不勝病痛,投穎水而死。孟子說過“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碑斘覀兞私饬擞膽n子的生平之后,回頭再來讀他的《長安古意》,我們便可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一股濃烈的生命奮爭之氣息,一股對生活無限熱愛的熾烈燃燒之激情?！伴L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薄@里是橫空出世般的仙境,大道寬闊通天,小巷彎曲勾連,青牛白馬拉著香木小車去迎娶那一個個嬌美的新娘,這似乎是一幅沒有時空邊際的畫面。詩人自己或許就是某一位新娘的新郎,或許只是個高高立于“梁家畫閣中天起”處的旁觀者,一邊飲酒一邊馳思騁想,時而揮筆描摹著自己想象中的世界——“樓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詎相識?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當一個讀者走進本詩后,便既面臨著迷失方向的可能,因為詩人寫了太多的大道、高樓和酒市,同時也面臨著心猿意馬鬼迷七竅的潛在危險,因為詩人寫了太多的歌舞、紅粉和飲宴。直至“羅襦寶帶為君解,燕趙歌舞為君開”時,或許會真以為詩人是“青虬紫燕坐春風”而不勝歆羨。孰料也就是在此時此刻,“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边@一結束語猛地落入了我們的視野,其來勢之突然與色調之蒼涼那樣地使人猝不及防,而后我們才會有醍醐灌頂般的如夢方醒,原來詩人在這首詩里大肆渲染長安古城的無盡繁華及形形色色的花天酒地,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即通過一切來反襯自己于現實世界中境況的慘淡與無奈。當然,這首詩讓我們感動的地方并不僅僅在于詩人這種因自身遭際而感發的對于生命的深沉浩嘆,盡管詩人以巧妙的手法使這一聲浩嘆如平地春雷而足以振聾發聵,足以讓人看到“人生行樂亦如此”的虛無和終不免寂寞而逝的悲劇性實質——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思緒往往會讓人唏噓不已,但問題又常常是,我們大多數現實中的人,作為人類社會群體中之一分子,并不能因為我們自以為洞悉了人生的真相便可獲得某種超越,從而可以輕松裕如地去應對生命中那些不能承受之重或不能承受之輕,永遠不能。故而這首詩之所以讓我們感動的地方更在于詩人不甘命運安排,渴求沖破種種牢籠而自由飛翔的對于生命價值的珍視。宇宙萬物之哲學“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闭堊x者想象一下,這是多么浩大多么不同凡響的氣勢呵,似乎整個天地宇宙全都淹沒于這浪濤之中了。然而令我們驚訝的是,盡管“滟滟隨波千萬里”,但這奔涌滾滾不可遏阻的潮水好似一直都無聲無息,沒有任何的喧嘩和響動。是詩人聽覺不聰?抑或有意地遺漏?顯然這是詩人極其高明的一著,因為惟其如此寂寥,才能營造出一個更為巨大的時空和更為巨大而不可想象的聲響!——誠如老子所言“大音無聲,大象無形”,這就是古往今來,這就是宇宙萬物,這就是人的生生不息?；谶@樣一個渾沌而精美,抽象又具體的背景,詩人自然而然地發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在這里,詩人以其強烈的生命意識貫注于詩句之中,宇宙蒼茫,有無邊界?逝者如斯,有無始終?螻蟻般的人生代代蕃息,生死相遞生死相聯,而這個世界好像還是往古的世界,一直都如此而無動于衷。在時光的流逝中,江月顯示出它的永恒性、超越性,但同時它又是每一個人生命印記中的一部分——我的月亮不同于你的月亮,你的月亮肯定又將不同于他人的月亮。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呢?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義呢?曾有人以明曉的語言告訴過我們答案,即“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但張若虛在這里并沒有為我們提供所謂“有意義”的答案,只是將我們置身于浩瀚的宇宙、自然和歷史之中,讓我們自己親眼目睹這白云黑狗與滄海桑田之須臾和久遠,讓我們親眼目睹生命之微不足道和無所依傍。當然,讀者面對如此鮮明而巨大的天人對比時,其內心所激發而出的感受殊難一致,甚或迥然有異。盡管詩人的面孔是祥和的,語氣是委婉的,感嘆是深遠的,宇宙及生命之遐思是超然的,但后來的讀者恐難全都能夠領悟到作者的思緒,去平靜地面對生命之河的潮起潮落。以我的閱讀體驗度之,讀到這里我們往往會難以抑制內心強烈的悲愴,我們往往會無聲地泣咽:“生命苦短!”僅在此意義上,我們便要感謝千余年前的張若虛,是他給了我們一次反思生命的機會,是他讓我們為生命而悲愴,而感動,而吞聲躑躇。對作為審美對象的詩歌《走馬川行》給人影響最深的句子是“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痹娙艘源竽懙目鋸埫璁嬃艘环娈惖膱鼍?一下子便將讀者的視線緊緊地吸住了。如果說岑參在另一首詩里寫下“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的句子,只是借助夸張來極言邊地氣候苦寒,那么本句所傳達出來的意義則不止于此。簡言之,那夜吼的狂風,如斗而滿地亂走的碎石不僅濃墨重彩地渲染出了邊關迥異于內地的自然季候特征,不僅以此反襯了邊關將士心雄萬夫奮勇殺敵的豪情,而且其詞句本身因作者驚人的想象而被組合得神出鬼沒,從而表現出了它所具有的審美特質,即詞句本身完全可以跳離全詩而成為一個獨立的審美對象。這個審美對象能使我們想到雄壯、陽剛,想到男子漢的生死和力的莽撞。本句有如此強大的詩歌自足性,以致連許多未讀過全詩的人也常引用它。沿此方向進行思考,我們或許會發現原來唐詩中還存在著大量的如許佳句,而且往往都氣貫長虹,雄絕千古。綜合起來尋思,我們不能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唐代是我國歷史上一個全盛的時代,其疆域之廣闊,其人物胸襟之超邁,其時世昂揚向上精神之強烈,無不影響到唐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詩文作為社會生活現實的反映,自然要打上特定時代的烙印,甚至有些作品會成為某個特定時代鮮明的標記。換言之,唐詩的魅力正是源于唐代的強盛,這種強盛給唐詩著上了一層共有的金黃色。而且后世中國歷朝歷代都再未能產生一個堪踵武唐帝國之強盛的時期,故唐詩的黃金色調便極易引起后人的無限仰慕之情而不勝向往之。人們可以之砥礪情志勉己奮發,也可借之聊以自慰,抒其傷今懷古之感喟。以此言之,唐詩的魅力便不再只停留于其高超的藝術性之上了。從整體上看,本詩全力描繪雪海、碎石、黃沙和行軍聲勢,其變化多端的筆勢和幻想色彩,使全詩表現得光怪陸離,給人以強烈的驚險新奇之感。但這并非作者的目的,作者的目的是努力用這些去打造漢家大軍席卷一切的氣勢,這氣勢是“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高適《燕歌行》)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王翰《涼州詞》)也是“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李白《塞下曲》)這氣勢或許就是我們今天最稀缺的一種資源,一種滋潤心志的物質。詩人對白藝的繪畫審美之感《蜀道難》以一句似響自天際的“噫吁戲,危乎高哉”寫起,猛然將讀者拋入了神秘的洪荒之境,接著又長嘆一聲“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更是字字千鈞,重重砸向讀者的心頭,直使人有發暈發昏之感。然后詩人便大發其歷史感慨,借以引出了此下對蜀地山川的幻想性描繪,這種描繪即是本詩的主體。從古到今,天上地下,鳥獸人鬼,枯木湍流,冷月繁星等疾風驟雨般奔集于作者如椽巨筆之端,并在其無所不能的想象力驅遣之下變得神妙莫測。把讀者帶入一個驚心動魄,不敢聽又想多聽不敢看又想多看的奇幻世界——走進之后倍感凄清絕望,走出之后又想一遍遍走進。為什么面對李白的幻想我們會有如此感受呢?有人說詩人筆下對自然風光的描述能激發起我們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熱愛,而我以為大多數讀者分明感到的是冷峻,甚至恐慌,當然也有壯美。但這多半不是對山川的壯美感受,而是對文句本身巧妙連屬組合而表現出的壯美感受。此外,這種壯美之感或許也源于詩人的幻想境界里實際充斥的并不是自然風光,而是詩人借以傳達出的生命本身復雜運行的交響,或者說此種變化多端的幻想恰恰表現了詩人對生命的理解,恰恰于暗中涌流激蕩著詩人自己的生命強力所噴薄而出的激情,所以才顯得這般浩然闊大,所以才使無數的后來者面對文本激動萬分且感嘆不已,因為生命總有相通的地方。當代詩人西川在評述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一詩時說:“這種(指《夢》詩中對仙境的幻想描繪)對于幻想的無意義述說實在缺乏普遍性。為什么它還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