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散文閱讀流浪的河流昊林川流在大地上流浪，人從河流那兒學(xué)會了流浪；河流最終在大海里永生，人卻在死亡后寂滅。8年前，當(dāng)我由蜀地入秦塞，落戶古城漢中時，曾固執(zhí)地把自己稱為異鄉(xiāng)人。我先上電大，在一個叫蘆家溝的地方，和一條喚做冷水的河流度過了兩年相依相親的幸福時光。冷水河很瘦，瘦得只有細(xì)細(xì)的一脈，不堪一握。河上沒有浪花的漩渦，沒有驚濤拍岸，沒有虹橋臥波，也無扁舟自橫，它那么安靜，從不弄出一點聲響來；它更像一道無名的野水，有點荒涼，但卻是清澈的，快樂的，自由的，并由此顯出清秀和靈氣來。每當(dāng)黃昏來臨時，我便獨自一人越過校園的紅磚墻，繞過一塊塊碧綠的菜畦，走向冷水河：紅艷欲滴的夕陽正緩緩墜下，鷺鷥翩翩飛過平野田疇，薄薄的霧靄浮起來，罩住煙樹遠(yuǎn)村，然后是淡淡的一彎弦月升起來，在湛藍(lán)的花穹撒下清涼的光輝……這異鄉(xiāng)的美景使我著迷，也在我的心上扯出了淡淡的鄉(xiāng)愁。我想起了青綠的巴山蜀水，想起了嘉陵江洶涌澎湃的濤聲，我在沙灘下久久地徘徊，這條異鄉(xiāng)的河便用凄清的沉默包容了一個異鄉(xiāng)人的孤獨的憂傷。我不知道冷水河的源頭在哪里，我只聽說它發(fā)源于溶洞，是地下水，冷冰冰，所以叫做冷水河；我也不知道它流向何方，我只是憑著主觀臆想，認(rèn)定它先經(jīng)蘆家溝流入漢江，然后匯入長江，最后經(jīng)東海融入太平洋，這是理論的路線，也是現(xiàn)實的途徑，嘉陵江走的也是這條路徑，它們在長江融為了一體，它們殊途同歸。

這一結(jié)論卻讓我感到羞慚，異鄉(xiāng)人的稱謂立即變得矯情可笑。河流是一個整體，它拒絕人類用條塊劃割的方式把它們分解得支離破碎，它蔑視所謂的地域觀念和鄉(xiāng)土意識，那是人類為了自己的生存需要強(qiáng)加給它的。事實上，水才是一個整體，河流只是水的一個成長階段，就像人要分幼年、青年和老年一樣，河流只是長到海洋那么強(qiáng)壯時才算成熟，河流只有在抵達(dá)海洋的那一瞬才能完成它的生命運(yùn)程，海洋也僅僅只是一種生命形態(tài)。

水的成長方式從一開始便呈現(xiàn)出智慧的思考，即如何使弱小的個體變成強(qiáng)大的整體。這是生存的智慧，是流浪的目的，也是河流的精神內(nèi)核。

真的，在大地上，我再也沒有見過像河流這樣把個體的生命意識和整體的生存信念如此緊密和諧統(tǒng)一起來的強(qiáng)大的存在了!我想，人類對于流浪的誘惑多半是源于遠(yuǎn)方的誘惑，他們看到河流流向不可知的地方，遠(yuǎn)方就成了希望和桃花源的象征，于是他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流浪，走向遠(yuǎn)方。河流啟動了人類的意識，遺憾的是他們只學(xué)會了流浪的形式而非實質(zhì)，他們便只能無謂地顛沛流離，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疲憊而艱辛，卻找不到生活的目的和方向；于是一代代人重復(fù)祖先的模樣叩問蒼天，問他們從哪兒來向哪兒去，可上蒼能解決什么問題?何不去問問河流，河流會用感性的流動方式告訴人類：強(qiáng)大的生命源自強(qiáng)大的精神內(nèi)力，內(nèi)心的虛弱貧瘠必然會導(dǎo)致生命的衰竭。人類常常太看重物質(zhì)的力量，當(dāng)然，這也不能全怪他們，誰也不能否定物質(zhì)的力量；而無形無蹤的精神總是無法給急切近利的人帶來直觀的好處，它只會潛藏在平凡的身軀和襤褸的衣衫里。我感謝河流，感謝大地上所有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河流。那些流動的水，因為日夜奔騰而永遠(yuǎn)不會腐爛的水，它們讓我明白了生命的意義，從此掙脫世俗的枷鎖，奔向浩瀚真實的心靈。那里才是我永恒的故鄉(xiāng)。安于途中從起點到終點，其間的距離就是途中。感覺生命總是在途中。就像候鳥，總是從南飛到北，又從北飛到南。就像泉水，總是從溪流入河，又從河流入海；就像花草，總是從春長到夏，又從夏長到秋。自從離開起點以后，生命就總是在途中。在時間與空間的途中。而且不管情愿與不情愿，總是日漸靠近某個可知和未可知的終點。有花開就有花謝，有日出總有日落，有起點當(dāng)有終點，這很自然。每一個具體的生命也都難逃此劫。但對一些具體的生命而言，似乎出發(fā)就是為了抵達(dá)，似乎付出就有結(jié)果，于是必經(jīng)的過程成了漫長的等待，總是在途中成了生命最大的煎熬和無奈。然而抵達(dá)真的那么重要嗎？終點就那么美好嗎？等待或許會是一種煎熬，然而生命總是在途中就真的只有無奈嗎？水氣抵達(dá)天空或許就成了彩虹，蛹到了生命的盡頭或許就成了蝴蝶。但并不是所有的抵達(dá)和終點都具有終極輝煌。花朵的終點是凋謝，道路的終點是絕境，生命的終點是死亡。即使水氣是因為對天空的抵達(dá)而成為彩虹，即使蛹是因為到了生命的盡頭才成為蝴蝶，他們也是分別經(jīng)歷了一定的轉(zhuǎn)化和蛻變過程，才各自化水為虹和化蛹為蝶的。是過程成就了他們最終的美。過程對于任何一個生命體都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們甚至可以說，過程即生命。從某種意義上說，生命確實就是一個過程的完整體現(xiàn)，或者說是無數(shù)生活細(xì)節(jié)的集結(jié)。而終點不過是生命的界限，主要用于寓示生命體的完結(jié)。它有可能構(gòu)成生命的升華，卻絕不會是生命的目的。但是生活，我們往往是在度過，而將最美好的愿望寄予終極。仿佛最美好的風(fēng)景只有彼岸，而此岸只是一種過渡，是一段抵達(dá)某處的旅途。我們對于此處的因而往往忽視，并習(xí)慣于生活總在別處。每一個至美的終極愿望當(dāng)然都必須受到肯定，但是生活并不是只有這些，也不該只有這些。活著，也不能只是追求剎那的輝煌和完成某種使命，或是為了去到某一個地方而趕一段路程。如果生是為了死，就像花朵是為了要謝才盛開，這樣的生命，存在的意義還有多大？生命不是一次簡單的奔赴死亡之約，每一個高品質(zhì)的生命，或者有高品質(zhì)愿望的生命，有可能都必須首先做到安于途中。因為生活并不是總在別處，生命也只有在生命的途中才成其為生命。就像候鳥，只有不停地從南飛到北，又從北飛到南，才構(gòu)成其一生的遷徙；就像泉水，不斷地從溪流到河，又從河流入海，才能體現(xiàn)其自身的運(yùn)動。生命也不完全是為了抵達(dá)。就像泉水，并不是非要到達(dá)什么地方才算完成使命；就像花草，并不是非要到達(dá)哪個季節(jié)才算實現(xiàn)價值。生命中絕大部分的風(fēng)景總是在途中。生命主要是為了經(jīng)歷。就像候鳥，不停地遷徙就是為了經(jīng)歷季節(jié)和風(fēng)雨；就像泉水，不息地流動就是為了經(jīng)歷交匯和起伏。盡管具體的經(jīng)歷總是顯得那樣瑣碎，那樣平凡，那樣漫長又是那樣不勝其煩，但是，恰恰是他們構(gòu)成了一個個真實精彩的人生。這是生命最彌足珍貴的狀態(tài)，每一個安于途中的生命都將盡享人生。生命的暗示歐陽斌清涼的秋雨送走了一個燥熱的苦夏，燥熱的心總算靜默下來了。在這秋蟲唧唧的黑色的秋夜里，我驟然從昏睡中驚醒。遠(yuǎn)方的鐘樓上，響起了悠長的鐘聲。又一列火車隆隆馳過——這一切意味著什么呢？是生命的暗示嗎？我在想，秋蟲因何要晝夜而鳴？是因為它強(qiáng)烈的生命意識么？是因為它深諳生命的短暫，而必須高密度地顯示自己的存在么？是因為它那生命的全部價值，都隱含在這微弱卻令人感泣的生命絕響里么？那么人呢？僅僅因為生命比秋蟲千百倍的綿長，就可以以生理需求為由，將千百個最美麗最令人激動的黎明慷慨地遺棄么？有時，我們會覺得生命是一種痛苦的煎熬,當(dāng)它最充分地展示出黑暗、齷齪、卑鄙、虛偽一面的時候；有時，我們會覺得生命是一種快樂的享受，當(dāng)它展示出光明、純潔、崇高、真誠一面的時候，生命似乎永遠(yuǎn)是在這樣兩極之間交錯延伸的。在它延伸的每一個區(qū)段里，似乎總是喜劇與悲劇同生，苦難與幸福共存。有時，我們會覺得生命是一種渺小的存在，當(dāng)物欲、情欲、利欲、在螻蟻般的人群中橫行恣虐的時候；有時，我們會覺得生命是一種偉大的結(jié)晶，當(dāng)它在強(qiáng)暴、苦難、災(zāi)害中顯示出犧牲的悲壯的時候。生命似乎永遠(yuǎn)是渺小的偉大的“混血兒”，由此我們也就沒有理由產(chǎn)生絕對的崇拜和蔑視，再偉大的巨人也有他渺小的瞬間，再渺小的凡人也有他偉大的片刻。絕大多數(shù)的時候，我們有一種珍惜生命的本能，似乎沒有一個人來到世上就夢寐求死。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生命在心靈中會無限地增值。畢竟，生命只屬于這一個人，而且僅僅只有一次。在人生的道路上，即使一切都失去了，只要一息尚存，你就沒有絲毫理由絕望。因為失去的一切，又可能在新的層次上復(fù)得。當(dāng)然，在極少數(shù)的時候，我們也渴望著悲壯的犧牲，那是因為茍且偷生已嚴(yán)重地褻瀆了神圣的生命。那時，死亡反而變得令人仰止，生命反而因死亡而延續(xù)，因毀滅而永生。鐘聲是生命長度的量尺，卻不是生命價值的量尺。生命的價值只有在歷史的天平上才能清晰地顯示出它本來的刻度。一代又一代的人來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去了，他們的生命價值何在？有的人有一個轟轟烈烈的生，卻留下一個默默無聞的死；有的人有一個默默無聞的生，卻有一個轟轟烈烈的死。有的人顯赫一時，卻只能成為匆匆的過客；有的人潦倒終生，卻成為歷史燦爛星空的泰斗。這一切絕然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生命價值的客觀性和歷史性，使不絕于耳的喧囂顯得極其微不足道。一時一事的得失，似乎永遠(yuǎn)困擾著我們，永遠(yuǎn)是生命的煩惱之泉。倘若能真正將其置之度外，煩惱就真正超脫了。其實，真正值得煩惱的命題在于：生命的價值究竟應(yīng)以何種形式作何種轉(zhuǎn)化。對于這個千古之謎，一千個人有一千種回答。卻沒有任何一本哪怕是世界上最權(quán)威的教科書能給出最完美的答案。人其實是最難認(rèn)識自己的，也就更難找到自己生命的轉(zhuǎn)化方式，這正是一些人擁有一個失敗的人生之根源。更悲慘的結(jié)局則在于，自以為找到了答案而其實完全是南轅北轍。所謂天才，無非就是能最早最充分地認(rèn)識自己的價值，從而以最直接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由瞬間到永恒的有效轉(zhuǎn)化。生命，這神秘而美麗、不可捉摸而異常珍貴的存在，你究竟隱逸著多少暗示？而哲人的終生存在，就是捕捉這樣一些暗示么？另一種呼喚黃曉萍兩幅古人物畫，在我心中激起的反響，競比文字更強(qiáng)烈，從形象到神韻，從志氣到精神，無不是一種完整，說完美也是可以的。我所指的，是鐘馗與屈原。我們那地方，鐘馗像常用來鎮(zhèn)邪避妖打鬼，年三十往家門上貼，怪有人緣地同主人同享年飯，差不多與祖宗同一檔次，敬祖宗的美酒，鐘馗也飲一斛。畫上的鐘馗總是那么丑得正氣，短髯黑黑撐出扇面形狀，立立的怒中帶笑，就看你帶著何種心情去凝望了。屈原像民間不常見。他出于文字經(jīng)典，是我爺爺鄉(xiāng)土師爺身份的徽章，輕易不示人。中的屈原是那么飄逸，山羊胡子與飄飄怒發(fā)和離體襟衫生出一股寒風(fēng)，我總覺得他很冷。學(xué)業(yè)稍進(jìn)之后讀《離騷》，先讀出大氣磅礴文采飛揚(yáng)，后悟出些身世際遇情系蒼生。這時再看那幅《天問》，真切感受到詩人的那種無可奈何。最近另見到一幅明朝陳洪綬作的《屈子行吟圖》，大不是“天問”情結(jié)，“天問”中的激蕩沒有了。在這幅行吟圖中，廣袖長袍、翹頭履上，縐褶如破箐①冷流，原是懸寶劍的腰，懸了一根拐杖，怎么看怎么蒼涼，難道說屈原那九死不悔的人格精神，就來自于這巴楚東吳問的滄桑行吟，長歌當(dāng)哭的嗟嘆?我觀他峨冠頂戴下，瘦長的臉凄苦而平和，我想著他這是去投江。他本是投江而去的，英雄氣短并不影響他精神長存。他被發(fā)配了，充軍了，嶺南嶺北美人香草，吟出一部言志《離騷》，未必不是一曲有志不得伸展的牢騷。文人迂腐而可愛。靈魂的屈原成為國寶，昭示著文化的不朽，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文人的脆弱心態(tài)。每當(dāng)自身怯力之時，總是會從古人身上找出些說法來充實和鼓勵自己。把氣節(jié)化為一種文化內(nèi)涵，他們?nèi)ミ颠^孔子、孟子、老子的門，更多的人請出屈原問訊過去未來；劉勰、司馬遷、李白、梁啟超……他們將“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鏤石成印懸于案頭，撰成六書旌于中堂，典成宮商蕩滌五腑六根濁氣。至于屈原的投江之舉，被頌為洗卻塵世骯臟，皎潔永恒，使瀚海書林梅香荷香桔香千古。那日走江，峽中山光水色令人頓生一路沖動。行至秭歸，這種沖動變得具體。秭歸，是屈原故里，拜謁大文豪，想說點什么，又怕說不出點道理來。兩千余年的古城仍是一座古城，不城不鄉(xiāng)似城似鄉(xiāng)，古墻豁口斑駁出悠悠歲月。剃頭匠的挑子橫著量完小巷，不緊不慢的吆喝聲古歌一樣綿長。這出大思想家、大政治家、大詩人的秭歸，有廟有祠供奉屈原，有石牌坊旌幟屈原，一派蒼樸古雅終未曾把它經(jīng)營成旅游勝地文化名城。在這里，我聽到另一種呼喚。長江彎彎回浪，臨北岸有一片軟水，江中的激流沖南岸峭崖，使北岸的軟水溫柔而明靜，軟水叫屈原沱。傳說屈原有位賢德的姐姐叫女嬃，兄弟被流放她歸來故里等待兄弟。流放人永遠(yuǎn)在流放，呼喚聲天天在呼喚：“兄弟，屈子，歸來兮!”女嬰翹首江邊，一條大紅魚溯流而上，面對女嬃，魚頭點三下魚尾搖三下，巨口一張吐出個宛然生前的屈原。傳說凄美而離奇，人民性極強(qiáng)，秭歸人都能言說而且不走板。這故事的純樸，還在于呼喚魂兮歸來的是姐姐而不是戀人或者母親。屈原在秭歸，同于鐘馗在我的家鄉(xiāng)，又成了家家門上一幅畫，概無官爵，一個巴東小老頭。還原于民間，我想這當(dāng)是屈原最好的歸宿。秭歸城秋風(fēng)陣陣，屈原沱清波漣漪，《離騷》在故里，化為清風(fēng)一片、凈水一片。仰望蒼天在這片開闊地帶，一切都是如此地平和與舒展，澄明和悠然。這時正好是仲秋，適時的氣候給人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都帶來清爽的愜意。一些在都市里被遺忘的姿勢，此時又在這山野中揀回來了。真的，我好久沒有利用仰望這個姿勢觀賞蒼天了。在城市里，我大都用平視或俯視的姿勢，外出時是為了躲避往來的車輛和擦肩而過的行人；而在書齋里，則是為了翻讀古書。這些往往把我小時候喜歡仰望的姿勢沖淡了。那時仰望天空，感到神秘和不可思議；退而仰望自家的果林，筆直的木瓜樹上黃澄澄的木瓜，垂于枝頭紅艷艷的荔枝，仰望時心田流滿了口水。只是后來，這個姿勢隨著我的長大和城市的擁擠，不用似乎也無大礙。現(xiàn)在，我坐在一堆奇形怪狀的木頭疙瘩上，仰望天幕，有一大群的鳥正從遠(yuǎn)方飛來。它們相互應(yīng)和著掠過，轉(zhuǎn)眼間就消失了。我的心因此快活起來，它們在這個夕陽時分為我所仰望純屬一種偶然，卻又因這一偶然使我隨緣任意地想。我首先想到晉人，想到以鳥入詩的陶淵明，他喜愛以仰望的姿勢來充實清貧且閑逸的生活。“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悠然”二字，就是仰望的靈魂，真是閑雅得很。陶氏筆下多鳥的意象，鷗、鶴、燕、雁不勝枚舉，這都不是大氣象之鳥，卻舒展了詩人緊蹙的眉頭：人理應(yīng)像仰望中的飛鳥才是。晉人似乎對仰望有獨特的嗜好，如王羲之《蘭亭序》中有“仰觀宇宙之大”的佳句，而當(dāng)時的一些詩中，也多有“肆眺崇阿，寓目高林”的描繪。仰望與俯察可以說是常用的姿勢，總是仰望更為提神，也更有超然玄遠(yuǎn)的意趣。人靠仰望，靠自已的眼神，與浩渺無限的宇宙連為一體。傍晚時分，天邊推出了火燒云。如果你注意了，每一天的火燒云都是一幅絕版的佳作，他們御風(fēng)而行，時緩時疾，不斷地變換著身影。我欣賞的是火燒云那種天然柔和的行跡，在聚散中悄然無痕，在避就時極具寬松，人說“淵默如海”，云海就是如此。我眼前現(xiàn)出唐人懷素，這位酒肉和尚總是來到曠野上，昂首看云，“觀夏云隨風(fēng)變化，頓有所悟，遂至絕妙。”比他更早的晉人衛(wèi)鑠，這位奇女子就認(rèn)為筆畫中的“橫畫”要寫得“如千里陣云，隱隱然其實有形”。這些赤誠的自然之子，通過仰望，使人性通于天性，筆趣融于天趣，終于筆底風(fēng)云卷舒無礙。這不禁使我深深感佩古人的善解天意，想想吧，這么一種行走的風(fēng)景總是不間斷地從我的頭頂掠過，可是我們忽略了上天終日無言的啟示，這種不動聲色不事張揚(yáng)的顯現(xiàn)，才是真正的大師手筆呀！夜幕拉開的時候沒有月亮就可以仰望到滿天的星斗。墨色的穹廬密集的群星，會使人想起熱鬧和擁擠，這并不大合我的心思。幸好我在這里的幾天中，正好是新月升空的時候，淡淡的，如同宣紙上淡墨一撇。在遼闊無垠的天幕上，一彎寒月未免過于孤單了，很自然使人想到清寒和簡淡。我慶幸自己來得是時候。唐人也多有望月移情之癖，不少唐詩就沭浴在粼粼的月光里。只是唐人多以寫三五月圓為樂事，面對蒼茫天庭唏噓不已。把玩這些月光晚會留下的佳作多了，會覺得感懷世事套路相近，無非是天上圓而地上不圓罷了。在我眼中，還是寒月尋味久遠(yuǎn)，那種缺失性的體驗，會使人深刻一些，形成觀察生活、感受生活獨特的審美指向，洞見人生來路的坎坷悲歡，慢慢摒棄一些虛妄和輕浮。再說了，仰觀寒月必定對我筆下的韻致有些助益，我總是想，大凡把文章寫得熱鬧了富貴了，不免世俗氣升浮。文辭美侖美奐，乘起婉媚流波，圓滿得皆大歡喜，心頭終歸還是貯存不住。寒月一般的筆墨大多有一縷淡淡的憂郁之美，低調(diào)潛行，藏露從容，避纖禾農(nóng)而就清淡。仰觀朦朧如夢的寒月，你再看看周遭舒卷飄忽的寒云，幽深寂寞的寒山，森然靜立的寒林，再煩燥不寧的心旌也會如同浴過一片清瑩。真的，這樣的月夜足以洗心。仰望蒼天，仰望那掠過的、飄過的、漫過的種種景致，靠我們有限的眼力和無限的眼神，遠(yuǎn)距離地與這一浩渺之美交通。人在仰望中測出了自己能量的疆界，內(nèi)心必然充滿起伏的潮汐：造物主賜予我們生命的同時，還教會我們利用各種各樣的姿勢。每一種姿勢的設(shè)計都是有所苦心，有所用途，絕非多余。不僅有顯見的實用性，還有深邃的精神性。只是有些姿勢在我們?nèi)松贸讨胁恢挥X地遺忘了丟失了。這也必然失落相應(yīng)的那一部分體驗。我們理應(yīng)為此而深深地惋惜。人生需要這樣一次旅行假若千萬年后，生命的個體不復(fù)存在，那么，什么會是人類曾生活于這個地球上的見證?山川寂靜無語，山谷沒有記下人們吶喊時留下的回音；江河兀自流去，潮水洗盡了人世間的榮辱鉛華。大自然賜予人類的已太多太多，它們沒有必要永久地承載人類的歷史。當(dāng)此時，能存于天地間的，恐怕惟有人類自己留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