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溫沈從文湘行書簡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可以讓你給他絮絮地寫信，應當 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夜里，我重溫沈從文的湘行書簡 時，禁不住這樣想。湘行書簡是 1934 年 1 月沈從文從青島重返湘西鳳凰老 家探望重病的母親，從桃源坐船，沿沅江逆流而上至今天的 沅陵縣時，在江中小船上寫給他妻子張兆和的一沓書信。這 一段山水是我最為熟悉的，我所在的官莊鎮正好位于這兩個 縣城之間。今天走高速，桃源到沅陵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 而當年沈從文的小船卻在沅江中走了整整一星期。那是怎樣 令人焦灼的一段旅程。 我早年看這書時，只醉心于沈從文文字的美，醉心于他所描 繪的山水和人性的美，從他冰晶一樣的心中流淌出的愛，透 過文

2、字，汩汩流進我心里，讓我心里融融的，像浸在水里一 樣，我感動于那樣的美好，來不及想別的，也忽略了許多細 節。今天重溫這些文字， 有了更多的從容， 想的更多了一些， 理解也就更深了一些。 那是在寒冷的冬天，是南方冬天里最陰冷的日子，有幾個日 子天空還正落著雪粒子，沈從文的小船行走在河中，河水流 動帶來冷風，其寒就更甚了。我太熟悉那樣的陰冷，太熟悉 那一條河流同兩岸迷人的山色，也熟悉船上人的生活，讀著 沈從文的文字時，我情不自禁就將自己置身于他的小船中了。 我就像一個隱形人，透過他的文字陪伴在他不停搖晃的小船 中，看著他的思想，看著他的感情，看著他的焦灼同感動， 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他了。

3、在小船的兩端，一頭是新婚的妻子，一頭是闊別十多年的家 鄉同病重的母親，想沈從文的心中，該是怎樣的激動和焦灼， 真恨不得一步就能跨到家中，可那小船卻偏偏行走得像蝸牛。 天氣又那么冷，想要看看兩岸的風景，就得到艙板上來吹冷 風。而縮在船艙里，就沒什么可看的，只有水聲可以聽了。 船上生活簡陋，想要洗一個熱水澡也根本不可能，活動范圍 又狹窄，除了吃飯睡覺，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干。然而睡覺 也是受罪，因為冷，沈從文睡覺時根本連外衣都不敢脫，好 幾次冷得睡不著，又干脆爬起來繼續給張兆和寫信。那真是一段苦旅，一切都慢吞吞，一切都冷冰冰，只有沈從 文的心是焦灼的，熱切的，那水中度過的單調漫長的每一天， 對他都是

4、煎熬，要應付這種煎熬最好的方式，也許就只有寫 信了。他早上爬起床就開始寫， 上午寫，下午寫，晚上也寫， 多的時候，一天寫了五六封。在水上一個星期的時候，光給 張兆的信，就寫了三十四封。他說：“我離開北京時，還計劃 到，每天用半個日子寫信，半個日子寫文章，誰知到了這小 船上，卻只想為你寫信，別的事全不能做。” 其實寫信的環境也是很糟糕的，沒有一張平整的書桌，只能 伏在箱子上與。船又總在水中搖晃，濺起的浪花常常打濕了紙。天氣又那么冷，沈從文的手已經被冷風吹得長了凍瘡。 我見過長凍瘡的手，手背紅腫得像包子，我們稱為肉包子手， 如果那腫凍一旦破潰，許久也好不了。沅江的水是非常兇險 的（五強溪大壩修建之

5、前），除了駭人聽聞的青浪灘，一路 還不知要過多少大灘小灘，沿路都有被浪頭打翻擊碎的大船。 沈從文的小船每一次在急流中迎灘而上時，隨時也都有傾覆 的危險，有一次上灘時他船上的小水手被彈落水中，有一次 船身傾側，打翻他的行李，打翻他的墨水和紙筆。而這些， 他全不顧，就在他的小船從急浪中穿過時，他也不停止書寫C他一旦拿起筆，那些冷，那些苦，就全都忘了。他的心是那 樣溫柔而熱切，兩岸醉人的山色，流動的江水，欸乃的水聲， 水手們蒼涼質樸的生活，無不在他心里涌起感動，感動得他 想要哭。他說：“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 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 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 對拉船人同船，皆

6、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 不，三三，我錯了。這些人不需要我們來可憐，我們應當來 尊敬來愛。他們那么莊嚴忠實地生，卻在自然上各擔負自己 那份命運，為自己，為兒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樣活，卻從 不逃避為了活而應有的一切努力。他們在他們那份習慣生活 里、命運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 更感覺到這四時交遞的嚴重。三三，不知為什么，我感動得很！這時節我軟弱得很，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 你瞧我眼睛濕到什么樣子。”多么好的人啊！而那一年，他才三十一歲。我甚至能想象，他伏在箱子上給張兆和寫信時，是怎樣一個 樣子。是的，今天，對于人生，對于命運，我也有了那樣的認識和 感動，我的內心也同樣

7、透明燭照無渣滓， 可我已經四十歲了 而且，就算是今天，讓我坐在那樣的小船中，在同樣的心情 中經歷一段同樣的旅程，我會寫那么多信嗎？也許我的心里 也會同他一樣有那樣多的感動，有那么多話想要同人說，也 許我也會感動得想哭，想流淚，可我肯定只是在心里想一想 就罷了，不會寫那么多信。因為寫信那么不方便，船晃來晃 去，手又凍得握不穩筆，寫得幾行字肯定就寫壞了，還哪里 耐煩。冷風吹得頭疼，心里又急，沒有辦法洗澡身上又不舒 服，我哪里還會耐煩去寫信，多半是會選擇最懶惰的方式， 以宿在被窩里去看書來消磨這段旅程吧。可是沈從文就寫了，寫了那么多。他一生最好的作品都是寫在這個時期。寫了那么多的書信他 還言猶未盡，

8、湘行散記是這次返湘之后回到家中補寫的。邊城也是在這次返湘之后幾個月內完成的。在閱讀他書信的時候，我當然也沒有忘記另外一個他稱之為“三三”的人。每看到他寫給張兆和的那些情話，我都會覺得 有點別扭。因為無論我心里怎么愛一個人，那樣的話我是會 說不出口，會不習慣的。不過仔細一想，那時候，他才剛剛 新婚呢。張兆和是他寫了四年情書才追求到的女學生，而且 他一生也就愛過她一個人，在他的心里，她一定是這世上最 可寶貴的珍寶，是值得他那樣的。說起沈從文寫情書追求出 身名門的張兆和，被張兆和譏笑的經歷，我不是很喜歡張兆 和的，我覺得任何一個女人，不管愛不愛，都不應該讓一個 溫和、善良而誠摯的男人在愛情里受苦，何

9、況是沈從文那么 好的人。當然我那樣想，對張兆和是不公平的，那時她才十 八歲，還是一個學生呢。真正的愛是會滋養人的。沈從文不是徐志摩那類多情才子， 見一個愛一個，他一生只愛張兆和一個人，他這樣誠摯的愛 當然也能滋養了張兆和，讓她這個“頑固地不愛他”的女人愛 了他一輩子，讓她這個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不至于成為當時 社會上熱衷的社交名媛。在其后沈從文受到不公正對待的艱 難歲月里，夫妻二人共度患難，相濡以沫，是足以令人欣慰， 要對張兆和致以敬意的了。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值得你傾盡一生的歲月，傾盡一生的 溫柔去愛，去呵護的。若要我問現當代作家里，我最喜歡的是誰，那毫無疑問是沈 從文了。魯迅太尖刻，張愛玲太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