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3陪襯人陪襯人一在巴黎，一切都能出賣：愚笨的姑娘和伶俐的女郎，謊言和真理，淚水和微笑。你不會不知道，在這個商業國度，美，是一種商品，可以拿來做駭人聽聞的交易。大眼睛和小嘴兒可以買賣；鼻子和臉蛋兒都標有再精確不過的市價。某種酒窩、某種痣點，代表著肯定的收入。偽造術真是巧奪天工，竟然連慈愛的上帝制造的商品也能仿制。用燃過的火柴棒描繪的假眉，用長長的夾子連在頭發上的假髻，售價更是奇昂。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合乎邏輯的。我們是文明的民族，請問，文明假如無助于我們欺瞞人和受人欺瞞，從而使我們生活得下去，又有何用？不過醇厚說，當我昨天聽說工業家老杜朗多(你跟我一樣了解他)起了一個奇異而驚人的念頭，要拿丑來做買賣的時候，我真的為之愕然。出賣美，這我能理解；甚至出賣偽造的美，這也是非常自然的，這是進步的一個標記。所以我要宣布：由于把人們稱之為“丑”的這種迄今始終是死的物質納入商品流通，杜朗多應當受到全法蘭西的感戴。請聽明白我的意思，我這里說的丑，是丑陋的丑，直言不諱的丑，光明正大地當做丑來出賣的丑。想必你有時會見到一些婦女，成雙成對地走在寬敞的人行道上。她們靈活而引人注目地曳著長裙，緩緩地踱著步伐，在商店的櫥窗前停下來，發出忍俊不禁的笑聲。她們像契友良知般地臂挽著臂，往往以“你”字相稱，差不多相同的年齡，穿著一樣的雅致。但是，其中一個總是貌不出眾，生著一張不會招人爭論的面孔，人們不會對她回眸顧盼，倘如偶然打個照面，也不會產生反感。而另一個卻總是奇丑無比，丑得刺眼，使路人不禁要看她幾眼，并且拿她和她的同伴作個比較。要知道，你上了圈套。那個丑女子要是獨自走在街上，會嚇你一跳；那個相貌平常的，會被你毫不在意地忽視過去。但當她們結伴而行時，一個人的丑就提高了另一個人的美。好吧！我告知你，那個丑陋不堪的女子，就是杜朗多代辦所的。她屬于“陪襯人”。宏大的杜朗多以每小時五個法郎的價格，把她出租給那個相貌無可稱道的女人。二下面就是我要講的故事。杜朗多是個百萬富翁，具有獨創精神的工業家。而今又在商業上顯露出他的才華。多年來，每當他想到人們尚未在丑女身上賺過分文，總是興嘆不已。在美女身上當然可以鉆營，但這種投機事業易擔風險，我敢向你保證，有著巨富們慣有的審慎的杜朗多，連想都沒有想過去干這種事。有一天，杜朗多突然心有靈犀。正像很多大獨創家常有的情形一樣，他的頭腦中一下子出現出一個新的念頭。他在街上的時候，望見前面走著一美一丑兩個姑娘。一望之下，他領悟到丑陋女子正可作為那美麗女子的裝飾品，也是合情合理、合乎邏輯的。杜朗多回到家里深思熟慮。他策劃的這場商業攻勢，須要絕頂的奇妙。他可不愿卷到那種成則一鳴驚人、敗則貽笑大方的事業中去冒險。他整夜掐指盤算，攻讀那些對男人的愚蠢和女人的虛榮心闡述得最透徹的哲學家們的著作。其次天黎明時，他辦法已定。算術向他表明這種買賣一本萬利，而哲學家們所說的人類缺點又是那么嚴峻，他預料準會顧客盈門。三假如我有神來之筆，肯定會寫出一部杜朗多代辦所創業的史詩來。那將是一部既滑稽又凄慘的史詩，充溢淚水和歡樂。為采辦一批貨底，杜朗多費了意想不到的力氣。最初，他想直截了當地行事，只在樓道上、墻壁上、樹干上和偏僻的角落里貼一些方紙條，上寫著：“征求丑女登門應召”，倒有二十五六個美麗姑娘，哭哭啼啼地來要求工作；她們面臨要么挨餓，要么賣身的絕境，巴不得能找個正值職業以自救。杜朗多好不犯難，他一再向她們說明，她們長得美，不符合他的要求。但她們硬說自己丑，并且認為，杜朗多說她們美，不是出于禮貌，就是出于惡意。今日，她們既然不能出賣她們所不具備的丑，那就出賣她們所具備的美吧！面對這種后果，杜朗多懂得了只有美女才有志氣承認她們無中生有的丑。至于丑女，她們恒久也不會找上門來，承認自己的嘴過分的大，眼稀奇的小。他想，不如到處張貼廣告，說明將對每位前來應征的丑女懸賞十個法郎，即使這樣，我杜朗多也窮不了多少！不過，杜朗多放棄了貼廣告的方法。他雇了六七個掮客〔掮（qián）客：指替買賣貨物的雙方介紹交易，并從中取得傭金的人。〕，讓他們在城里遍訪丑女。這真是對巴黎丑女的一次全面的征募。掮客，這些嗅覺靈敏的人，遇上了一項麻煩的差事。他們依據對象的性格和境況對癥下藥。假如對方急需用錢，他們就單刀直入；假如和一個絕不至于挨餓的姑娘打交道，那就得委婉一些。有的事對講禮節的人是沉重負擔，他們卻視若等閑，比方說走上去對一位婦女講：“太太，你長得丑，我要按天買你的丑。”在這場對顧影自嘆的可憐姑娘的逐獵中，有多少令人難忘的插曲啊！有時，掮客們看到一個丑得非常志向的婦女在街上走過，他們一心要把她獻給杜朗多，作為對主子的報答，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有些掮客甚至使出了極端的手段。杜朗多每天上午接見和驗收前一天選購 到的貨色。他身穿黃色睡衣，頭戴黑緞子圓帽，四肢伸展地坐在安樂椅中。新招募來的婦女，由各自的掮客陪伴，在他面前一個一個地走過。他身體后仰著，擠眼示意，像個業余愛好者一樣，時常作出反感或者滿足的表情。不慌不忙地獵取一個鏡頭，便凝神玩味；然后，為了看得清晰些，讓商品轉一轉身，從各個角度細細端詳；有時他甚至站起身來，摸摸頭發，瞧瞧面孔，就像裁縫摸摸料子，雜貨商察看蠟燭和胡椒的質量。假如被檢驗的女子的丑確證無疑，相貌真的蠢笨而又遲鈍，杜朗多就拍手稱快，向掮客慶賀，甚至要同那丑女擁抱。但是對于丑得有特色的女子，雖然天生不會引起男人的仰慕，卻會激起男性的沖動。于是，便對掮客表示冷淡，對那女人說：等老了再來吧。要成為推斷丑的行家，要搜羅一批真正丑陋的女子而又不得罪前來應征的美麗姑娘，并非人們想像的那么輕而易舉。杜朗多表明他確有選擇丑女的天才，因為他表現出自己對心理和情欲的理解是何等深刻。他認為主要問題在于外貌，他只錄用令人望而生厭的面孔，以及呆若木雞、冷若冰霜的面孔。代辦所最終人馬齊全，可以向美貌女子們供應與她們的皮膚色澤和美的類型相適應的丑女了，杜朗多便貼出如下廣告。四杜朗多陪襯人代辦所一八××年五月一日開業巴黎M街十五號營業時間每日上午十時—下午四時夫人：茲有幸向您宣告，敝人新創一所商號，旨在永葆夫人之美貌。敝人獨創一種新的飾物，其神效可使夫人之自然風韻平添異采。悉觀今日，化妝用品名目繁多，然皆不能完美無缺。花邊首飾，一目了然；假發盤頭，難免馬腳；粉面朱唇，世人盡知乃涂抹之功。有慨于此，敝人立志破此難解之題，為夫人供應裝飾，且使眾目莫辨新風韻之由來。無須一條絲帶，無須一點脂粉，只消為夫人覓得一種手段，引人注目，而又不露蛛絲馬跡。敝人自信可以夸口，此一無法解決之難題，業已迎刃而解。倘夫人不棄，枉駕光臨敝所，廉價一試，定會滿城傾倒！此種飾品，運用極為簡便，效能萬無一失。稍作描述，夫人自能悟透其中奧妙。君不見著綾羅、戴手套之美貌夫人伸出纖手向女丐施舍！君不見比之襤褸衣衫，盛裝艷服何等耀目；比之寒酸女丐，貴婦更顯高雅？夫人，敝人所欲貢獻于嬌容者，乃丑臉最豐富之集錦。破衣爛衫襯托，可使新衣價值倍增。敝所專備之丑臉，亦有異曲同工之妙。再毋庸假牙、假發、假胸！再毋庸敷面點唇，簪金戴玉！再毋庸購買綾羅綢緞，徒然耗費！租一陪襯人，與之攜手同行，足使夫人陡增姿色，博得男性青睞！如蒙惠顧，不勝榮幸！屆時，最丑陋、最完備之貨色將呈現于夫人之目，任您視自身之美貌，選擇相應之丑女，俾使相反相成，相得益彰！價格：每小時五法郎，全天五十法郎。謹向您，夫人，致以崇高敬意。杜朗多留意：價格公允。親爹親娘，叔伯姑嬸，一視同仁。五廣告果真取得了巨大的功效。從其次天起，代辦所就勞碌起來，營業部擠滿顧客，她們樂不行支地帶走自己選擇好的陪襯人。天曉得一位美女倚在丑女的臂上有多少快感。她們即將在別人的丑陋襯托之下增加自己的姿色了。杜朗多真是宏大的哲學家！別以為做這項生意不費吹灰之力。種種出人意料的障礙接踵而來。假如說在招募人員方面曾經頗費周折的話，要達到顧客滿足則尤其不易。一位貴婦人前來雇個陪襯人。營業員把商品陳設出來任憑她選擇，并在一旁宛轉地發表一點看法。這貴婦挨個兒把陪襯人巡察一遍，露出滿臉鄙夷的神色，不是嫌這個丑得過分，就是嫌那個丑得不夠，聲言誰的丑也不配襯托她的美。營業員天花亂墜地夸獎這個姑娘鼻子歪，那個姑娘嘴巴大，這個姑娘額頭塌，那個姑娘模樣傻，盡管他們巧舌如簧，也是白搭。又一次，一位太太自己也丑得可怕，假如杜朗多在場，定會瘋狂地以重金相聘。但她是為增加自己的美色而來；她要雇一個年輕而又不太丑的陪襯人，因為，據她說，她只需“稍加點綴”。營業員簡直無計可施，他們請她站在一面大鏡子前面，讓全部陪襯人一個個從她身邊走過。結果，她還是榮獲最丑獎，這才悻悻然地離去，并且還指責營業員竟敢向她供應這樣的貨色。然而，慢慢地，顧客固定下來了，每個陪襯人都有掛好鉤的主顧。杜朗多可以躊躇滿志地休息一下了，因為他使人類邁出新的一步。我不知道人們是否能理解陪襯人的境遇。她們有在大庭廣眾間強裝開心的歡樂，她們也有在暗地里哀痛涕泣的淚水。陪襯人生得丑，就被人當作奴隸，當顧客付錢給她時，她心如刀割，因為她是奴隸，她容貌丑陋。可是，她又穿著華麗，她跟風流場上的佼佼者們形影相隨，她以車代步，她宴飲于名家菜館，她在劇院里消磨夜晚，她跟美貌的淑女們以“你”字相稱，天真的人還以為她是出席賽馬會和首場演出的上流社會的人物呢！整整一天，她都高興奮興。但到了夜間，她就悲憤交加，哽咽抽泣。她離開代辦所的化妝室，獨自回到自己的亭子間里，迎面的鏡子向她道出真相，丑陋赤裸裸地擺在眼前，她感到自己恒久也不會被人愛了。她為別人引來愛情，而她卻恒久得不到愛情的暖和。六今日，我只想敘述代辦所的創舉，以使杜朗多的大名留芳后世。這樣的人，歷史上理應有其顯要地位。或許有一天，我會寫一部《一個陪襯人的衷腸》。我相識這么一個不幸的女子，她向我傾吐過她的苦情，使我深有所感。她的主顧有些是名噪巴黎的女士，但她們對她冷酷無情。太太小姐們，發一點善心吧，不要蹂躪裝飾著你們的花邊，對這些丑姑娘要溫柔些，沒有她們，你們毫無美貌可言！我相識的那個陪襯人，有著火一樣的靈魂，我猜想她讀過不少瓦特、司各特的作品。我不知道有誰比多情的駝背和渴求愛情華蜜的丑姑娘更悲傷了。可憐的姑娘愛上一個小伙子，她的面貌吸引了他的目光，但又把這目光轉送到她的主顧身上，就似乎她把百靈鳥喚到獵人的槍口下。她經過很多悲劇，對那些像買一盒發膏或一雙短靴一樣付錢給她的貴婦人，她懷著劇烈的憤恨。她是按小時出租的物品，可是這物品是有感情的啊！你能設想得到，當她微笑著同偷去她一部分愛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