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1老人的黑帽子老人的黑帽子

我得了肝炎，而且越治越重，住進了醫院。

晚上，秋風起了。病房里一片凄涼。

我裹緊被子，蒙上頭，最終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半夜，門突然響了，燈突然亮了。

我一驚，坐了起來。

原來是又送進一個病人。

這是一位很老的病人，人很瘦，頭發白白的，臉色并不太難看，肚子很鼓。我知道，這是腹水。又是一個晚期病人。看樣子，他是肝昏迷以后，經過搶救，送到病房來的。

老人并不太厭煩，他一夜也沒有叫一聲。但是，我卻再也沒有睡著。

天還沒亮，老人突然輕輕地叫起來：“一床的同志，您醒了嗎？”

我“嗯”了一聲。

“我怕攪了您的覺，早想叫您。”原來，老頭兒也一宿沒睡。

我沒有說話。

老人接著說：“同志，我求您個事兒行嗎？感謝您了。我知道您也是病人，真不想麻煩您。可這事，求您千萬幫個忙，我沒兒沒女，唯恐也活不了幾天了，就這一件心事……”

哎，老頭兒也怪可憐的，我就幫助他吧：“您說吧。”

“我就求您七點以前下趟樓，拿上我的黑帽子。在臨街的那個小橋那頭，您會望見一個穿灰褂子、藍褲子的小男孩，您就沖他說聲：‘戴黑帽子的老爺爺問你早上好。’他也會對您說聲：‘早上好。’然后，他說：‘再見。’您也說聲‘再見’，您的事就算辦完了。噢，還沒完。您告知他，那個戴黑帽子的老爺爺，生了點小病，就住在您的病房里，以后，他不能到橋上來了。您聽清晰了嗎？”

我活了四十年，還從沒見過這樣的老頭兒，也沒辦過，連聽也沒聽說過辦這樣的事！

我問：“沒別的事啦？”

“沒了。”

“那孩子是您的孫子嗎？”

“我沒兒沒女，哪來的孫子？”

“那他是誰？您辦這事有什么用？”

“您別問了，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晰，我以后漸漸告知您。您就快去吧。”

我漸漸地穿著衣服。說實在的，我對辦這件事毫無愛好，有的只是新奇。

老頭兒呢，時常地看著表，然后著急地看看我。我知道這是在催我，又不好開口。

我穿好衣服要走了，老頭說：“別忘了拿我的帽子。”

我拿起老頭兒的帽子，細致看著，這是一頂極一般的呢子帽，沒有什么簇新之處。

我下了樓，穿過公路，來到小橋那兒已經七點多了。我順著小橋向橋的另一頭看去的時候，卻真的望見了一個小男孩，他很瘦，灰上衣，藍褲子，一臉著急擔心的神色。

沒想到，他還在等著。

我舉著黑帽子向他走去。

看到了黑帽子，小孩急步朝我走來。

我說：“戴黑帽子的老爺爺問你早上好，小摯友。”

“你好！”小孩的臉上充溢了快樂和開心，剛才的著急和憂愁一網打盡。

可孩子并沒有按老人說的那樣，說聲再見然后走開。他問我：“老爺爺呢？”

我說：“他生了病，和我住在一起，我們的病房在四樓，窗戶臨著這條公路。他說，以后，他不能每天到這兒來，早晨的時候，你只要看到四樓晃動的這頂黑帽子，那就是他在向你問好了。”

“我要去看他！”

“老爺爺說，你別去，他很快就會出院的。”

“那好，再見啦，叔叔，我要上學啦。替我問老爺爺身體好！”

“再見！”

孩子走了。我糊涂了。莫非那老頭兒半夜起來，那孩子等了半天，就是這句“早上好！再見！”真是不行思議！

不過，那孩子走了以后，我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我為自己還沒有完全成為廢物，還能給別人干點什么，而感到勸慰。那孩子，不就是因為我的到來，變得快樂起來嗎？

可是，為什么老人的一句問好，就能掃去那男孩的一臉愁云呢？他們究竟是什么關系呢？這一聲“早上好”，既不解渴，又不解餓，怎么就使這個病危的老人如此難忘，又使那個孩子如此感到滿足呢？

我肯定要弄清晰。

我走回病房，老人早迫不及待地等著了。

他問：“你見到了嗎？”

“見到了。”

“他說什么？”

“早上好，再見。”

“沒啦？”

“還問你好，他問你身體好。”

“好啊，好啊，感謝您啦，太感謝您啦。”老人的聲音微微發顫，我才留意到，老人已經滿臉是淚了。我不明白，我究竟給他帶來了什么，竟使他如此激烈。

“老人家，您能給我講講您和這孩子的事嗎？”

“行啊。說起來，這是五年以前的事啦。”

五年前，老人退休了，廠里也沒要求他留下來“補差”。一種被社會拋棄的感覺，攻擊著這位老人。沒兒沒女的孤獨使老人感到異樣苦痛，他渴望著和誰說句話，渴望著能幫助別人干點什么，但是別人都忙得很，沒有誰陪他說話，想幫別人又往往力不從心。

有一次，他看到一位工人蹬著三輪車上橋非常艱難。就想從后面幫著推一下。可沒想到車太重了，在快到坡頂的時候，車子突然向后滑下來。幸虧旁邊有幾個人，用力頂住才使老人沒被壓到車轱轆底下。

蹬車人下車一看，臉都嚇白了，嗔怪地說：“您都什么歲數了，以后這類事少干吧，顧好自己就不錯了，也省得給別人找麻煩。”

老人難受極了，他感到誰也不能理解他，他干事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表揚，只希望別人說一句“這老頭還有用”就心滿足足了。

然而，沒有誰知道這句話有多么重要。

后來，老人打了張游公園的月票，每天成了公園的第一批游客。他到公園或學太極二十四式，或看看別人家的百靈鳥，消磨時間。

這小橋是老人到公園去的必經之路。

一天，老人走到橋上，突然刮來一陣風，老人一捂頭，可是沒捂住，他的黑帽子被風刮跑了。這東西在橋欄桿上蹦了一下，掉到橋下去了。好在橋下沒有水，老人順著干河坡，走到橋下。

這里臟得要命，碎紙、爛磚頭、破皮鞋、果核混在一塊，甚至還有幾攤糞便，臭氣熏人。

老人捂著鼻子走到自己帽子的旁邊，一貓腰，撿了起來。他剛要走，覺得前面黑乎乎的，像有什么東西。他回頭細看了一下，可把他嚇壞了。

原來，這里躺著一個人。

這是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穿著灰上衣，藍褲子，蜷在那兒。

是不是誰扔在這的尸首？老人聽了聽，男孩傳出了勻稱的呼吸聲。

這是誰家的孩子？為什么不回家？是父母不在了？還是后母虐待？或者賭氣從家里跑出來的？……

老人想問問，勸孩子回去，別著涼。可是想起推三輪車的事，他又閉了嘴。

我還有什么用喲！他沒了父母，我又能怎么樣？后母虐待，我管得了嗎？說不定是家里攆出來的呢？我送回去不是找罵挨？

唉！少管閑事吧。

老人搖搖頭，走開了。沒走幾步，又刮過一陣風，老人一哆嗦。不由回過了頭，他忍不住喊了一聲：“喂！起來吧，當心凍著！”

那孩子一驚，一滾便爬了起來，他驚恐地四下看看，發覺了眼前的老人。

老人見孩子的一雙大眼睛無神地看著他。他覺得孩子怪可憐的，想開口問一聲：“孩子，怎么不回家？”

可沒等他開口，那孩子飛一般向橋的另一頭跑去。

其次天，老人因為有點咳嗽，晚起了一點，當他按例向公園走去的時候，在橋頭上突然望見幾個孩子正扭成一團。

四個高些的男孩圍著一個矮些的男孩打著。一邊打，一邊嚷嚷著：

沒有爹，沒有娘，

打他比打誰都強。

打起他來沒人勸，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

那孩子舍命的擺脫著，四個孩子中一個把那孩子拖住，另三個胡亂地打著。老人細一看，被打的孩子正是他在橋下看到的那個。

老人生氣了。

他一跺腳說：“我看你們誰再敢動他一下！我就是他的爺爺！”

那四個孩子驚訝地一齊朝老人看去，又彼此看了一下，“哄”地一聲跑散了。

老人顫顫巍巍地走過去，左手摟著孩子的肩，右手撫著那孩子的頭發，說：“孩子，打疼了吧？”

那孩子不說話，只是用兩只大眼睛感謝地看著老人。

老人接著說：“他們干嗎老欺壓你？你的爸爸媽媽呢？”

老人正想問下去，一看，那孩子的眼淚已無聲地流到了腮上。

老人不知如何是好，忙說：“噢，是我不好，我這個老糊涂不該問個沒完沒了的。”

孩子止住了淚，甚至隱隱笑了一下。

老人接著說：“你每天都是一個人上學嗎？”

孩子點點頭。

老人說：“那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應嗎？”

“求我？”孩子驚奇地看著老人。

“對。”老人肅穆地說：“求你讓我每天陪你上學好嗎？”

孩子懷疑地看著老人：“這該我求您才對呀？”

“你求我啦？那就是說，你同意了！”老人興奮地看著孩子。

孩子點點頭：“我情愿每天望見您，看到您我覺得心里踏實。可這不耽擱您時間嗎？”

“不，不，孩子，你讓我陪你上學，我興奮極了！”

老人一把將孩子摟在懷里，兩行老淚止也止不住。

孩子感到老人在抽泣，抽出身來說：“老爺爺，您哭了？您怎么啦？”

“我興奮，看來我還不老。孩子，我還不老，是嗎？”

孩子點點頭。

老人又一次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

還不大懂事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原委給老人帶來了什么，使老人如此興奮。他還不知道一個和善的人不僅須要別人的愛，更須要愛別人。在愛別人的過程中，才會真正體會到自己生命的意義和自己存在的價值。

從今以后，每天早晨人們都能看到這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的兩個人相互扶著從橋上走過。陽光，把他們鍍上金色的輪廓，把他們的身影從橋的這一頭拉到橋的另一頭。

孩子的臉上起先有了光彩，孩子的嘴角起先有了笑容，送給了老人無限的勸慰，可是老人身體漸漸地不行了，他最終爬不上那個橋了。

后來，他只是每天早早地站在橋頭上，等著那個孩子。

等孩子來了，他們彼此說一聲：“早上好！”然后道一聲“再見”，孩子便要上橋了。

老人每次都是摘下頭上的黑帽子，晃動著始終把孩子送到看不見為止。

漸漸地兩個人覺得誰也離不開誰了，這聲“早上好，再見”使他們心里得到了無限的滿足。這里面有友愛，有信任，有寄予，有祝福，有人世間最純凈、最漂亮的感情。他們誰也不能離開這聲問候，就像空氣，就像陽光。

有一天，老人在橋頭等到十一點了，還不見孩子來，老人著急起來。生病了？被車撞了？被人打了？把我忘了？……多數的猜想在老人的腦子里翻騰。

老人時常用黑帽檐攔住刺眼的陽光向橋頂上望著。

孩子突然從橋頂上跑下來，像一只鳥兒。他一邊跑，一邊高喊著：“老爺爺，早上好！”

四周的人都稀里糊涂地看著他們。老人說：“孩子，你怎么才來，都什么時候了，還說早上好？讓人笑話。”

“因為今日我還沒問候過您呢！老爺爺您看，我入隊啦！就是因為開少先隊發展會，我上學早了點兒，沒等您，您怪我嗎？”

“不怪，不怪，爺爺興奮還興奮不過來呢！快讓爺爺好好看看。”說著老人捧起鮮紅的領巾，細細地看著，一邊看，一邊說：“你長大啦，好好往前奔吧！”

孩子靜默地點著頭。

“人老了，就怕別人說自己沒用了，自打有了這孩子，我覺得活著也有勁兒了。因為這孩子他離不開我，我還有用……”老人說著，用手撣著帽子上的灰。

我在想，老人并不富有，也不好看，他做的事情是如此的簡潔，可他為什么那么劇烈地吸引著孩子的心，讓人總在想著他呢？

是因為他用自己的真誠，使孩子感到了這個世界還有暖和，還有希望。

老人還在興奮地說著他的經驗，似乎在數著他的家珍。

看著老人深陷的眼、堆滿皺紋的臉，我感到慚愧。

老人看了看我，說：“唉，我真怕我哪天沒了，見不到那孩子了。那孩子站在橋那邊兒，沒人理他，他會多難受！想到這我又覺得死不踏實……”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我知道，這時候只有那孩子的身影才能勸慰這位老人的心。

天黑了，我想著老人的這段經驗，久久不能入睡。也許人和動物的區分就在于人可以有精神的支柱，靠著這根支柱，人可以耐饑，抗寒，可以忍受一切苦痛。這支柱，就像黎明前的那一小點的亮光，為了這個亮光，人可以戰勝整整一個寒夜。

多么珍貴的曙光！

老人整宿都在擺布著他的帽子。一會放在床頭柜上，一會放在枕邊上，一會放在胸口上。我看得出，老人的心在翻騰，這是對希望的盼望。

天最終亮了。老人老早就守在窗前，他伸著頸項向外望著，花白胡子垂在他的胸前。他右手舉著帽子，眼睛瞇著，帶出慈愛和盼望，真像是一尊雕塑。

突然，老人用力地揮起帽子，興奮得叫起來：“你看，他在那兒！他在那兒向我招手呢！”老人的臉上放出了光彩。

我向下望去，遠遠的橋頭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那中間的一點紅，是他的紅領巾。他太遠了，我看起來都很費勁，老人卻能夠憑他的感情精確地推斷出他找尋的目標。

老人用力地揮了三下黑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