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4種樹的男人種樹的男人作者:讓·紀沃諾要想真正了解一個人是不是品德出眾，你得花數年的時間，還要有好的運氣和機會去視察他的行為。假如他的行為沒有私心，動機無比慷慨，心中沒有存著求回報的念頭，而且他還在大地上留下了明顯的印記，那么由此認定他是一個品德出眾的人，基本錯不了。1913年的一天，我長途跋涉，來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高原，那是一個位于法國東南部阿爾卑斯山旁邊被稱為普羅旺斯的地方。當我走過這座毫無朝氣的高原的時候，望見的除了野薰衣草外，就是一片荒山與黃土了。我當時剛要穿越高原最寬廣的地帶，3天后，才發覺那是一處荒蕪的地域。我來到一個破落村莊的廢墟旁邊，搭起帳篷過夜。我的水兩天前就用完了，現在得補充一點。想必村落內會有一口水井，或是一道泉水。我真的找到一處泉水的遺跡，不過早已干枯了。雖然是驕陽高照的6月，但是我站在這處沒有綠蔭的高地上，高空的風猛烈地吹下來，沒有人能頂得住。風吹襲著這些破舊的房屋，仿佛獅子吃東西時受到干擾而發出的吼叫，我只好另尋他處。我走了5個小時，還是找不到水源，看來是沒有希望了。高地上到處都很干燥，還有很多雜草。我看到遠處有一個屹立的黑色影子，像一株孤立的樹干。在沒有更好選擇的狀況下，我走向那個黑影子，那是一個站立著的牧羊人。在被太陽烤干的地上，還躺著30只綿羊。那個牧羊人遞給我一個水壺，我喝了一口。過了一會兒，他領我去山坳中他住的地方，然后從一個自然井中汲出水，水質澄澈可口。在這個井口上方，他安裝了一個簡陋的轆轤。牧羊人話很少，這原是獨居人都有的特點，但我感覺他是一個充溢自信、意志堅決的人。在這荒蕪的高地，這還真是一番奇遇。這不是一間簡陋的木屋，而是一間完全用石塊砌成的房子，到處有他自建的痕跡，有他抵達這高原后修復廢墟的血汗。屋頂很牢，而且中規中矩，風吹過屋頂的瓦片，發出仿佛海浪沖擊岸邊的聲音。屋內的東西擺得很整齊，碗盤洗得干干凈凈，地板擦得發亮，長槍上過油，火爐上的湯正在滾著。我這個時候才留意到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衣服的扣子很堅固，衣服也被他一針一線細致縫過，看不出補縫來。他請我喝湯，過了一會兒，我遞上煙草袋，他說他不抽煙。他的狗也很安靜，友善卻不諂媚。從見面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根本不須要跟他說我得在此過夜。牧羊人拿出一個小袋子，從中倒出一堆橡實，散在桌上。他起先一粒一粒地揀著，心無旁騖地把好果實挑出來。我吸著煙斗，有意幫他選擇，他說這是他的工作。事實上，看他專注地工作，我也無從插手，我們的談話也到此為止。他挑出一大堆好的橡實后，便十粒十粒地數著，同時更細致地淘汰小粒的與龜裂的。他一共精挑細選了100粒完好無缺的橡實，然后我們各自就寢。跟這位牧羊人在一起真是平和極了。其次天，我懇求在這里再住一夜，他表示同意。我感覺他像是對一切都泰然處之的人。再待一天并非必要，我只是受了新奇心的驅使，想要多了解他一點而已。他打開圍欄，放羊吃草，并且把昨夜精挑細選的橡實連同袋子浸到一桶水中，然后才背著桶離開屋子。我看到他帶了一根鐵棒，約拇指般粗，1.5米長。我安步當車地沿著一條與他平行的路徑走著。牧羊的草地在一塊河谷中，他讓牧羊犬看著羊群，自己便朝我佇立的山坡走來。我心中怕他要來告知我該離開了，以免我不識相地煩著他。事實上卻不然，他邀我同行，可能怕我無事可干。我們爬了大約90米山路后抵達山脊。然后，他用鐵棒向下扎一個洞，放入一粒橡實，再覆上泥土。就這樣，他種下一粒又一粒的橡實。我問他，這是你的地嗎？他說不是。那么你知不知道是誰的地呢？他說也不知道。他猜是公有的，或者是被棄置不管的私有地，他也不想知道地主是誰。他當心翼翼地種著那100粒橡實。午飯后，他又接著播種。或許由于我不斷地詢問，他最終說出，他在荒山野地已播種了3年，撒下了10萬粒種子。這10萬粒橡實中，兩萬粒發了芽。這兩萬棵小苗，也許有一半會因為地鼠或普羅旺斯高地變化難料的自然環境而無法存活，而剩下的一萬棵終會在這光禿禿的高原上生長起來。我這時想知道他的年紀：他看起來有50歲以上。他說他55歲了，他的名字叫艾爾則阿·布非耶。他以前在平原有一個農莊，也是在那里生活過的人；后來獨生子及妻子相繼過世，他便隱居到這塊荒蕪的高地，帶著他的羊群與牧羊犬，逍遙自由地過著日子。他認為，這塊高緣由為缺樹而正走向死亡。他又加上一句，因為沒有事業的壓力，他便可以擔起挽救大地的任務。那個時候的我，年紀雖然不大，卻也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多少也懂得如何與一顆孤寂的心親切地溝通。但因為年輕的原因，我不得不為自己的前途做些準備，去追尋至少的華蜜。我告知他，30年后，這一萬棵橡樹必能成為壯麗的森林。他卻簡短地回答，假如上帝助他一臂之力，30年后，他種植的樹的數量肯定特別驚人，而這已植的一萬棵樹不過是滄海一粟。除了橡樹之外，他還在探討種植山毛櫸的方法。在他房子旁邊的一個苗圃里，他用山毛櫸的種子培育著小苗。這些樹苗的四周有鐵絲圍籬愛護著，不讓羊群靠近，目前長勢良好。他還準備在山谷種樺樹，山谷地下有水，可以種樺樹樹苗。第三天，我們道別。這樣過了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年）爆發，我也被卷進去5年。一個陸軍步卒怎么可能再記得種樹的事情？說句實話，我早已漸忘了。大戰結束后，我領了一小筆退役金，渴望能過上一段呼吸簇新空氣的日子。1920年的一天，并沒有特定的目的，我再度漫游到那條通往光禿禿的高原的路上。鄉景如昔。但是，在沒有人煙的村莊遠處，有一片灰蒙蒙的霧氣，罩在不太遠的山頭，仿佛平鋪了一層毛氈。在前一天，我記起了那位牧羊種樹的男人。“一萬棵橡樹”，我的反應是：“也確的確實占有一個不小的空間呢！”在過去5年的日子里，我眼看很多人在戰場上倒下，誰會認為艾爾則阿·布非耶還活著？想想看，在20歲年輕人的眼中，一個50多歲的老人，除了等死外，還能做什么事呢？但是，牧羊人還活著。事實上，他的身體更矯捷了。他換了職業，只剩下4只羊，卻多了100個蜂巢。他不再牧羊，只因為怕羊群會啃掉他種的樹苗。他告知我，斗爭根本沒有影響到他，他始終在心無旁騖地種樹。1910年種的橡樹已有10歲了，長得比我們都高，看起來特別壯麗，我驚異得實在說不出話來，而他也默然不語，我們兩人竟用了一天的時間在他的森林中無言地走著。我們走過的3個地帶，全長11公里，最寬的地方有3公里。請別遺忘，這些森林是從這個男人的雙手及心靈中創建出來的，沒有任何技術支持。他執行了他的安排，那些山毛櫸已與我的肩齊高了。我望向雙目所及的遠處，他執行得真夠徹底。他帶我去看4年前種的樺樹叢，那時我正在參與凡爾登戰役（1916年）。他把樺樹苗全種在他認為地表潮濕的山谷里，結果證明他的揣測是正確的。這些樺樹已亭亭玉立，如同少女，而且蔚然成林。創建有如一種連鎖效應。他心中沒有任何負擔，他以最單純的想法，按部就班地執行安排；但是，在我們回頭往村莊走的途中，卻發覺原本干枯的河床，現在盡然水流淙淙了。這是連鎖效應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幕。風也會傳播種子。當水重回大地，柳樹、燈芯草；草原、菜圃、花園，種種生命的意志，均會一一復現。這些不知不覺的改變，已變成常規的一部分，好像再自然不過了。獵人又回到高地原野，起先獵野兔或野豬，他們雖然會看到突然從地上冒出來的矮樹叢，卻把它們當作是大自然一時興起之作。這便是沒有人打擾布非耶種樹的緣由了。假如早就有人發覺他在高原上，事情或許就不一樣了。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在這里。在城鎮或行政單位辦公的人，誰能想到會有這么一個不顧自己的利益一心堅持的人？1933年，一名森林巡邏員來到他的居處，遞上一紙吩咐，不準他在戶外生火，以免殃及這塊“自然”的森林。那是他第一次聽到這么一句天真的話：“一片森林會自然生成！”那個時候，布非耶正在離家12公里的地方種植山毛櫸。為了省掉來回的麻煩——他已是75歲的高齡了——便準備在那片土地旁砌一幢石屋。其次年，他完成了。1935年，官方派一群人來巡察這片“自然林”，其中包括林務署的高級官員及很多技術員。但是他們廢話連篇，探討的結果是對這塊“自然林”做一點必要的處置。幸好除了只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情之外，他們沒有實行任何其他措施，那便是把這片林地列管在省里的愛護之下，一概不準有制炭業出現。這些林業官員中有一位是我的摯友，我跟他談起這件奇事。一星期后的某天，我們兩人一起去探望布非耶——他正在距離官員巡察林地的10公里之外，努力地種著樹。這位林務官不因是我摯友的原因才來，他是懂得自然的人，他知道不能張揚。我帶了雞蛋當禮物，三人在野地靜默的深思中共進午餐。我們走過覆蓋著樹林的山坡，林木已有七八米高了。我還記得1913年這里的景象：充溢著一片荒蕪。這位心平氣和、不辭辛苦的長者，住在有益健康的山風中，過著儉樸的生活，再加上與世無爭的安靜心靈，老天賜給他令人敬畏的健壯體魄。臨走前，那位摯友留下幾條種植的建議，但是也沒有過分強調它們的重要性。他在回去的路上告知我：“布非耶明顯比我懂得多。”這樣又走了一個小時，他若有所思地補上一句：“他比大家都更懂種樹的道理，他已悟出華蜜之路。”唯一曾可能威逼這些樹木的事，發生在其次次世界大戰期間。那時候，有些車的引擎是靠燒木柴發動的，然而木柴普遍缺貨。1940年起先砍伐橡木林了，然而這個高地遠離火車運行路途，木材商評估，在這里伐木不利，最終放棄了。這位牧羊人根本不在乎這件事。他已深化內陸30公里，心平氣和地接著工作著，他根本不理睬1939年的世界大戰，跟不理睬1914年的世界大戰一樣。我最終一次看到艾爾則阿·布非耶是在1945年的6月，他當時已是87歲高齡。我以前要靠步行穿過那片荒蕪的高地，如今，盡管斗爭在鄉間留下滿目瘡痍，但在杜蘭斯山谷與高地之間，已有公共汽車來往了。坐著快速的交通工具，我已不太認得從前長途跋涉時看到的田野。出現在我眼中的，是一片嶄新的大地。我只能從村莊的名字上確認這是以前的廢墟與荒蕪的故地。

整個鄉間散發著健康與富腴的光線。1913年還是一片廢墟的高地，現在卻是整齊的農莊、凈潔的農舍，人們過著華蜜與安適的生活。古老的溪流，被森林中的雨雪澆灌著，又有了流淌的活力。溪流的水，用水渠引導著，流向每一個農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