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杜甫詩歌中的神

杜松經常提到詩歌中的一個重要概念。那就是上帝。復吹陰翳散,虛覺神靈聚(《雷》);曉鶯工迸淚,秋月解傷神(《贈二十四待御契四十韻》),此詩中之“神”,其本意可能與超驗的神靈或精神等意義相關,未關涉詩學本質。但是下面的用意則牽涉到詩歌美學或詩學上的重要概念:醉里從為客,詩成覺有神(《獨酌成詩》);揮翰綺繡場,才力老益神(《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進》);將軍善畫蓋有神,偶逢佳士亦寫真(《丹青引》);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醉時歌》)。這里的“神”,如果要用現代藝術創作概念來解釋,則與靈感最為接近。本文將圍繞杜甫詩歌中與詩學相關之“神”及相關的一些理念展開探論。“神”是杜甫終其一生所關注的一個重要詞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構成杜甫詩歌的較為核心的詞根。西方美學中之所謂靈感(Inspiration),在藝術創作之中是一個頗具神秘色彩的現象。中國古代美學家很早就認識到了靈感創作的存在。“神”按照《易系辭》的解釋是:陰陽不測謂之神。神也者,變化之極,妙萬物而為言,不可形諸者也。的確,這妙萬物而為言不可形容的神,與藝術創作中之靈感突現,有著極為相似之處。晉代著名文論家陸機曾這樣來描寫靈感之不可方物,陸機把靈感稱為“應感之會”: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于胸臆,言泉流于唇吻(《文賦》)。陸機對于應感之會的描述,和英國浪漫主義大詩人雪萊對靈感的認識十分相近,可說是如出一轍:詩靈之來,仿佛是一種更為神圣的本質滲徹于我們的本質之中,它的步武象拂過海面的微風,風平浪靜之時,它便無影無蹤,只留下一些痕跡在它經過的沙灘上(《詩辯》)。那么這不可捉摸的靈感,甚至無法言說的靈感又是如何到來的呢?柏拉圖對之進行了先驗主義的解釋。按照柏拉圖在《斐德諾》中所說的,靈感則來源于詩人的迷狂癥,而這種迷狂癥又是由詩神所主宰的,詩神讓它降落到誰的身上,誰就獲得了靈感。杜甫對于“神”,或我們之謂的靈感,則持有自己的見解。杜甫首先對于靈感之源,進行了樸素的唯物主義解釋。杜甫認為神或靈感并非空穴來風,它是建立在平日積累的功夫之上的。杜甫那句著名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即表達了這種創作思想,如神之筆,是在苦讀萬卷書的基礎之上才成為可能的。因此要作一個充滿靈性的詩人,首先還得作一個勤奮的詩人。杜甫在他休息的床上、行路的船上隨時都堆滿了書籍:攤書解滿床、群書滿系船。在《題柏學士茅屋》的詩中,杜甫再一次強調讀萬卷書的重要性:古人用盡三冬足,年少今開萬卷余。富貴必由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在《可嘆》中,杜甫進一步提出讀破萬卷書的方法,群書萬卷常暗誦。那么是不是只要能讀破萬卷書,就必有靈感之作或神來之筆呢?顯然不是的。杜甫對此提出了一個極為關鍵的概念——“興”,詩興不無神(《寄張十二山人彪三十韻》)。杜甫的靈感之神是在詩興的觸發和鼓動下才產生的。“興者起也”(《文心雕龍》)。所謂詩興即在某種契機或機遇中產生的強烈的創作欲望,也就是黑格爾所說的激發靈感產生的外在的機緣(《美學》)。這奇妙的詩興或機緣從何而來,杜甫進一步進行了探索。在這里杜甫除了具有詩人的敏感,同時也擁有一個思想者的清醒與綿密。杜甫認為詩興的契機有時是來自于社會因素的變化而引起的:道消詩發興(《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感激時將晚,蒼茫興有神(《上韋左相二十韻》);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凄涼(《至后》)。杜甫晚年幽居夔門時寫道:曾為椽吏趨三輔,憶在潼關詩興多(《峽中覽物》)。為何杜甫多年之后還記起他當年在潼關的蓬勃詩興呢?是因為那時正值安史之亂,他自己又為上書救房王官而被貶謫,顛沛流離之中,觸目瘡痍,著名的“三吏”、“三別”就是在此期間寫成的。事實上杜甫許多重要作品皆成就于時世艱難之時,因此杜甫甚至提出“文章憎命達”(《天末懷李白》)的極端看法。杜甫這樣的看法似乎和恩格斯所談論的十七世紀德國的情形有相似之處:十七世紀的德國在社會政治上是很糟的,但在文學藝術上卻是偉大的。也許正是由于如此的德國政治才造就了偉大的德國藝術,亦如坎坷的命運和混亂的時事才成就了杜甫壯麗的詩章。因此,明代詩論家謝榛說:子美不遭逢天寶之亂,何以發忠憤之氣、成百代之宗(《四溟詩話》)!杜甫的創作歷程正應驗了趙翼所說的話: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詩歌似乎天生的就與苦難相隨,與孤獨為伍,它又是黑暗中的星辰,絕望中的燈火。能激發靈感的詩興,除了社會因素之外,還有著重要的不容忽略的一面,即自然的因素。詩人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是自然之子。波德萊爾能在大自然的象征森林中傾聽到朦朧的話語(《對應》);雨果甚至認為大自然中本來就存在著一種隱秘的回音,你只要能把那回音說出來,它就是詩(《心聲集序》)。中國古代的美學家在這方面有著更為精深的認識,早在《禮記》中就已有這樣的論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鐘嶸在《詩品》中透徹地指出: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這感人之物,按鐘嶸的分類,包括兩類,一類即我們前面所說的社會因素,如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等;另一類則是大自然的,如春鳥春花,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析寒等。劉勰在《文心雕龍》中還專門寫有《物色篇》來討論藝術創作與自然之關系,他認為山林皋壤是文章的奧府。杜甫顯然是這種理論的實踐者,所以有“山林引興長”或“登臨多物色”之語。他在作品中多次表達他與神秘大自然靈性交流的情境:一川何綺麗,盡日窮壯觀(《通泉驛南去通泉縣十五里山水作》);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曲江二首》之二)。在《屏跡》中則細致地寫道: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時時急,漁舟個個輕。杖黎從白首,心跡喜雙清。詩人因為幽居的寧靜生活,所以他可以更接近大自然,他可以在樸素的世界中發現無數趣味盎然的生命之美:桑麻在雨露中漸漸濃密起來;鳥兒們悄無聲息地長出了細細的羽毛;鄉村的社鼓陣陣響起,清澈的江中偶爾飄來幾只打漁的小船兒。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說這首詩中間四句是杜甫觀物之句,若非幽居,豈能近此物情!有時杜甫甚至認為大自然才是他的真正的朋友: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皆友于。因此一片云或一場雨,都可能讓詩人獲得靈感:片云頭上黑,應是雨催詩。杜甫一生輾轉流徙,除了生活所迫之外,他要覽盡物色也是其重要的驅動力:平生為幽興,未惜馬蹄遙(《游何將軍山林》)。杜甫曾討論了藝術作品對激發詩人靈感的重要性,他多次談到繪畫作品對他帶來詩歌靈感的情形,所謂“繪事功殊絕,幽襟興獨昂。”詩人在《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和《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中,完整地描述了一幅動人的繪畫作品是如何讓他產生詩歌靈感的過程。此外,如在對公孫大娘的精美絕倫的劍藝的贊美中,杜甫也表達了相似的美學認知。我們來看看《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這首詩作,這雖然是一首題畫詩,但從中也可看出杜甫對于靈感之認知:“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譴畫滄洲趣。畫師亦無數,好手不可遇。對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豈但祁岳與鄭虔,筆跡遠過楊契丹。得非元圃裂?無乃瀟湘翻?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是聞清猿。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野亭春還雜花遠,魚翁暝踏孤舟立。滄浪水深青且闊,奇欠岸側島秋毫末。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劉侯天機精,愛畫入骨髓。自有兩兒郎,揮灑亦莫比。大兒聰明到,能添老樹巔崖里。小兒心孔開,貌得山僧及童子。若耶溪,云門寺,吾獨胡為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在這里,一幅畫的誕生與一首詩的產生具有相同性質,它們都是在靈感的啟迪和推動之下形成的,乘興譴畫如同乘興作詩,畫家所融之心神,也就是詩人靈感之神。對于詩“神”之靈感,杜甫還認為這與詩人天生稟賦密切相關。他在《不見》中指出:敏捷詩千首。詩的產生除了詩人豐厚的學識、豐富的人生社會經歷和獨特的契機之外,還需要詩人有卓越的才華和目光。因此以不群之才名世的李白,多次得到杜甫的交口贊譽:李白一斗詩百篇(《飲中八仙歌》);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春日懷李白》);他稱贊鄭虔說:先生有才過屈宋(《醉時歌》);稱贊蘇渙時也說才力素壯等。杜甫本人也正是這樣一位才氣橫溢的詩人,他七歲時就可以出口歌詠關于鳳凰的作品了: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壯游》)。這種天生的資質才華,莊子稱之為天機,杜甫在詩中也經常提到天機這個詞,如:劉侯天機精,愛畫入骨髓(《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等。但時在莊子的認識中,天機是與人為的東西相違背的,所謂“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到宋代蘇東坡則更進一步發展了天機的學說(參見蘇東坡《書李伯時山莊圖》)。天機有幾分玄學的意味,卻又十分令人迷惘,就象漫天的云霞:“卷卻天機云錦段,從教匹練寫秋光。”(蘇軾《和文與可洋川園地——橫湖》)。在杜甫詩歌之“神”中,更有另外一層含義,即想象力。雨果說詩人與常人不同的地方正是在于詩人有著豐富的想象力:詩有翅膀,能飛翔,能消失在幽暗中,這是詩人與眾不同之處(鄭永慧《九三年前記》)。這飛翔的翅膀就是想象力,杜甫亦稱之為“神”:放神八極外(《寫懷》)。杜甫還直接使用過“想象”這個詞:仳離放紅蕊,想象顰青蛾(《一百五日夜對月》)。當然杜甫所用之“想象”與現代詩學上所說之“想象”并非完全一回事,但就某種虛擬性或精神漫游而言,則庶幾相同。杜甫在上文中所形容的奔放于八極之外的神或想象,和劉勰所說的“神思”基本上是一個意思,所謂: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怎樣可以放神八極之外,杜甫提出了一種可行的方法,那就是“冥搜”的方法: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論兵遠壑靜,亦可縱冥搜(《送韋十六評充同谷防御判官》);閬風入轍跡,曠原延冥搜(《奉同郭給事湯東靈湫作》);多病休儒服,冥搜信客旌(《敬贈鄭諫議十韻》);豪華看古往,服食寄冥搜,詩盡人間興,兼須入海求(《西閣》)。什么是冥搜呢,我們在翻檢杜甫詩作過程中,發現杜甫之所謂冥搜,就是杜甫自己所說的“精微穿溟滓”,也即石濤所說的“透過鴻濛之理”。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讓想象的翅膀飛向造化最杳冥的深處。亦即象雨果所說那樣,到幽暗深處,去探索宇宙人生的真諦。杜甫認為如果詩人能做到放神八極冥搜四海,則可使詩歌產生“飛動”之美,他在《寫懷》中這樣寫到:群生各一宿,飛動自儔匹。放神八極外,俯仰具蕭瑟。杜甫的詩在許多地方都可見“飛動”,如:慘澹壁飛動,到今色未填(《觀薛稷少保書畫壁》);平生飛動意,見爾不能無(《贈高式顏》);神融攝飛動,戰勝洗侵陵(《寄峽州劉伯華使君四十韻》);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飛騰知有策,意度不無神(《奉寄李十五秘書文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