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死于熬夜的90后

我對90后是消沉的,由于我對任何形式的封閉都心懷機警。當然,你可以理解成我嫉妒,也可以理解成我心虛,青春的盤子里,菜換了一輪又一輪,無敵的是盤子本身。我也夢想真理停留在年輕的那一岸。

蔣方舟,80后作家,七歲寫作,九歲出版第一本書《開啟天窗》,2022年承擔中國少年作家學會主席。

我之前總是被前輩詳察,等到90后長大到足以成為一個詞,我馬上用銀簪在自己身后劃了一條大河波浪寬,忙不迭地跳到河岸,站在雙手環胸的那一排老朽里,對對岸的90后表示出奇怪、不解、不滿,其中也有一些怵然的敬畏和深切的憐憫。

我曾經當過一個高中生作文比賽的評委,作文題目與夢想有關。其中一半的90后生人,夢想是“考上一類大學,工作掙錢,讓父母過上好日子”。進而還可以概括為一句話:我想成為有錢人。“有的人說,窮也好,富也好,都是一樣過日子。那是他們沒有嘗過困苦的滋味,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為籌集孩子的學費,而四處奔波借錢的背影,沒有見過奶奶生病,無錢醫治而過早去世……”結尾說:“我不能選擇一個優越的成長條件,我能選擇的,只剩下邁向告成。所以,我要在人才濟濟的學校里,占據一席之地。我要沖出高考的難關,開啟我人生的大門。”

我無意輕視別人的夢想。甚至也可以在一瞬間被這個簡樸的“夢想”感動落淚。不過,上大學、掙錢、回報父母,這三項確實與夢想無關。夢想是在云端里的東西。我記得自己在十五歲的年齡,夢想是“做大師”,我空想自己死后,和那些等待我的老頭一起,坐在云端里喝茶閑聊。我至今也不會因這個夢想不會實現而諷刺自己,由于夢想本來就不是用來實現的。我至少體驗過純真的夢想時期,認為“天堂是一座圖書館”,夢想是跟大師們平起平坐。90后那么直接越過這個階段,步入實際和利己的道路,空想“天堂是一套商品房”。

對于90后來說,夢想是投資基金,等不及死后才實現,它務必在三五年后兌現和獲得回報。其路徑是由家庭的支持而獲得個人告成,再由個人告成回到支持家庭,這是一個內部循環。90后大腦的左半球被灌進告成學,右半球被灌進感恩教導。這二者混合制造而成的混凝土漿液,灌進他們的大腦,形成了敲不碎擊不垮的所謂“信念”,支撐著他們個人“奮斗”的道路。

不過,90后面對的是更為嚴峻的生存環境。對于“窮二代”來說,社會的幅員布局已經凝固了。它還將用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板結得更為密不透風。最大的90后已20歲了,卻還沒有形成有代表人物的“一代人”。

90后急著閃亮登場,但前輩還不急于讓路。過氣的正迎來其次春,走紅的還維持人氣不墮,潛伏的還有一波厚積薄發,背運的還有一天雨過天晴。連銀幕上的偶像,都是年過三十的叔叔阿姨。90后到哪里去撞開一條縫隙?

在逐步板結的社會布局中,90后對未來的期望值一降再降。他們僅存的,是斗志。而鼓舞斗志的,是兩樣東西,一是用錢來衡量的個人告成,二是父母以降低生活水準為代價的高額投資。金錢和親情兩者合力,擰成一個高懸的絞索,警告90后要在規矩和潛規矩下行事。90后叛逆嗎?我覺得他們在非主流的外表下,恰是最乖順的一群。

對于90后來說,機遇本金越來越高,而告成卻遙遙無期;告成本金越來越高,而回報卻遙遙無期。

所以,90后對機遇的嗅覺很靈敏。我在家鄉時,看到當地的電視臺搞主持人選秀,明明要求大學學歷,但大量90后的高中生也去加入,操著“z”和“zh”不分的普遍話朗讀詩歌,表演著令人啼笑皆非的“才藝”,夢想評委“給我一次機遇”。他們推測有人被潛規矩了,但還是要抓住這個機遇“秀”出自我。

90后有一套封閉板結的自我評價體系。我一路活過來,始終生活在搖搖欲墜的世界觀里,我時常在調整自我評價。而我接觸的90后,自省才能退化,對于來自外界的評論,幾乎是反彈式的即刻憤怒反攻:“你們有什么資格評論我們90后……”

90后的自我評價良好。在以《我們90后》為題目表述中,滿眼可見的詞是“炫,酷,閃閃亮,亮晶晶,自信,張揚,固執,愛國……”90后“愛國”,這令他們尤為驕傲。但是我所接觸的90后,并不關切自己國家的問題,而是以護短的心緒,攻擊一切他們認為“對我不敬”的言行,就像本能地維護90后群體一樣。90后說:“我們愛國,我們有責任感,誰說我們是‘垮掉的一代’?”

他們不知道,“垮掉的一代”是個贊譽的詞。筑過夢想的高臺,才有資格垮掉。

90后無意繼承舊詞,這太吃力。他們使用電子終端設備閱讀,他們難以忍受一萬字以上的文章。他們創造新詞,用火星文交流,隔絕外界。他們有時候甚至連新詞也懶得創造。符號和表情就足以表述一切。他們用“頂”表示支持,用“踩”表示閱讀,用“飄”表示路過。用“還行吧”來敷衍一切問話,用“無所謂”來模糊價值判斷。90后的表達才能普遍匱乏。

對90后來說,友情比愛情更重要。我曾經問一個90后,你交過多少女摯友?他想了想說:“80多個吧!”他認為愛情是動態的,可變的;而友情是固態的,牢不成破的。當我報告他“世界上沒有天長地久的愛情,也沒有天長地久的友情”時,他露出大受打擊的神情。友情的裂痕,對他們來說,是崩潰性的打擊。

90后掌管最領先和敏銳的工具,獲得最全面和前沿的資訊,他們過著最封閉最自我的生活。他們創造和掌管最難懂的語言,他們使用最貧瘠最結巴的形容詞。90后用“一捆捆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