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1猛禽猛禽選自《中華散文珍藏本叢書?周濤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周濤那座巖壁，像是哈爾巴企克這怪物臉上的一顆長得歪歪斜斜的大門牙，齜〔齜（zī）〕（牙齒）暴露在外面。著，凸出去好遠。要是這座酷似巨人頭顱的山峰有眼睛，準會每次垂下眼睫，都望見自己這顆兇險的牙凌空翹起，毫無遮掩地遭遇風吹雨淋和戈壁烈日肆無忌憚的灼烤。暴暖驟寒使這顆大板牙都快糟朽了，布滿崩裂的石縫和歲月的皺紋，使它乍一看不像一塊石壁，而像是古城堡廢墟上懸空扯起的木頭吊橋。他正紋絲不動地站在這塊懸空巨石的頂端，凝著神，斂著翅。只有在這樣高的地方，終年不絕的天風才發出海浪那樣的聲響，“嗚──嗚──”地叫，像萬物都能聽懂的一種古老的語言，在這種聲響的撞擊下，山峰在微微搖擺。他沉醉在這聲響里并深深地理解它，就像魚理解水，人理解土地。他可以在這一浪又一浪撲打過來的天風中巖石一樣站立很久，一點兒也不覺得孤獨。風就是禽類閱讀的一部書。在這古老的聲音里，聽得見遙遠年頭里鷹群翻飛，嘯叫著拂過天空，凌駕在風的激流和旋渦之上。那支傲慢的旺盛的家族所組成的黑色空中鐵騎，襲掠平原和荒野時會留下聲響。那時候，天空不像現在這樣荒蕪。鷹的家族如此衰落，這原委是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是清晰地看到，許很多多巨大的、威猛的、漂亮的和怪異的動物快速地削減或殲滅，使天空和大地變得荒蕪和平淡，再也沒有激烈人心的搏斗。老鼠和麻雀的世界，就是這樣。渺小、平凡、猥瑣、自私，最終戰勝強大、漂亮和獻身精神。這使他感到悲傷。哦，是大地的生殖實力衰退了嗎？過去，這些怪物一樣重疊起伏的山巒，總能像神話似的生育出各種爬的、飛的、跳動的、奔跑的奇形怪狀的生命，有的浩大如山丘，有的微小如沙粒，可是現在呢？他俯瞰了一下躺在山峰腳下的大地：正值深秋的曠野還透著隱隱的淡綠，草色已經快枯黃了，但綠的底色還沒有被蓋住。深秋的原野有種暈眩的味道，似乎被流貫自身的色調變化的漩流弄得有股子醉意。雜色的樹、斑駁的灌叢和灰白色的彎曲閃亮的河流，都正好合拍于大地緩緩起伏的勢態，像音符合拍于旋律那樣；而世界，恰好如一幅剛剛繪制完的地圖?！拔揖褪菑倪@怪物一樣的山上長出來的一塊灰褐色的生命，一塊長翅膀的石頭?！彼?。他凝著神，斂著翅，紋絲不動，和整個巖石的顏色一模一樣，無法辨別。他是一只年輕的鷹，一只猛禽。哈爾巴企克山這塊突出門牙狀的大巖石，是他常常棲身的地方，這兒特別便于他守望天下，像個凌空筑起的望臺。他的窩離這兒不遠。他喜愛站在這無遮無礙的高處，讓太陽烘暖他的血液，讓風像水流那樣擦身而過，輕輕掀動身上像飛卷的鱗狀雨云剪裁而成的翎羽①〔翎（líng）羽〕鳥身上的長羽毛。。有時間或伸綻開比身體大得多的一雙翅膀，像魔術師突然掀起黑斗篷，很從容地撲扇幾下，身體隨之很笨拙地跳動幾下。他挪動雙爪走路的樣子挺難看，蹣跚著，一拐一拐地，被張開的兩只大翅膀掀得站不穩，像上衰弱的老紳士。翅膀太大，像個別別扭扭的負擔?？墒堑人痉€了，把翅膀一收攏，就像把一把大黑剪刀合起來，突然間就變小了，變精干了，像一個突然把炫耀的利器藏起來的大俠。翅膀才是他的手臂，爪其實不過是他的腳。當他在天空盤翔一陣，返回這塊巖石打算著陸的時候，沿山體向上的氣流托著他，他因之而大張開雙翅，雙爪努力向前伸，羽毛被風吹得凌亂。這時他的軀干、筋肉、骨骼被特別清晰地顯露出來，這一瞬間他完全不像一只鷹了，而像一個正大張開雙臂用腳摸索著去夠巖石的凌空御風的人！世間萬物之中，有什么東西能夠完全不像人呢？一切都是在人眼睛里面呈現、被人的意識所說明的。誰也不知道事物在別的生命眼睛里呈現出什么狀態，什么顏色，什么音響或什么什么。就是這樣。但，只能是這樣嗎？這只猛禽想到這兒，像全部禽類那樣神經質地快速縮了縮頸項，腦袋像發呆的雞一樣抖動了幾下，一偏，聽見什么似地，發起愣來。他知道他的祖先以前也是落在這塊巖石上，但他總覺得他們才是真正的猛禽。那時，他們的身軀比現在大得多，翅膀可以遮住好大一片太陽的光，落在這里，也和整個巖石差不多大。可現在……他低頭瞅了瞅自己小小的身體，天?。〕墒裁礃幼樱喼北纫恢还u大不了多少！英勇的猛禽正凌空而下它能一膀子拍斷公駱駝的腰這是一支流傳在曠野長風里的古歌，每當風起時，他便聽見。風聲變成了祖先尖利的嘯叫，一下就點燃他胸脯前狂流奔竄的猛禽熱血，始終涌向咽喉，使他興奮、激烈擔心，渴望在拼搏中死去。他覺得，只有這樣他才對得起他的祖先，對得起他鷹的家族和腳下的這座哈爾巴企克山峰。他每天都在這塊巖壁上站很長時間，他也說不上為了什么，反正他身體里有一股力氣，一股模糊的欲望促使他等待什么似的站在這兒，漫無邊際地想，漫無邊際地望。他似乎覺得自己也化成了巖石的一部分，成了面前這生命大舞臺的局外人和旁觀者。和這一切拉開了距離，他的眼睛反而看得更清晰了。在很遠的那道山谷里，有含著肉香的淡煙飄起，還有幾個小人影蠕動。他認得那座圓形的人的窩巢。在他還不能飛的時候，在他還特別懦弱的年紀，那里面有一個長黃胡子的人攀上巖壁，把發紅的粗大的肉爪子伸進窩里來。他驚叫著撐起懦弱的身體、狠命地用嘴咬它。那只紅紅的肉爪子，又堅韌、又敏捷，但最終屈服了。它伸向了窩里的另一個，把他的伙伴帶走了。以后他曾飛到那黃胡子的圓窩上盤翔過幾次，望見他的伙伴被鐵鏈子拴住腳，立在一根木樁旁，神情懊喪，目光冷漠，抬頭望見他的時候似乎根本不相識他，懶洋洋的。他不懂，那些剛剛學會站立而不再像其他野獸那樣匍匐在大地上的人，用什么方法使宏大的居高臨下的飛行物俯首聽命？變得像雞一樣聽從，像鴿子一樣飛去還飛回？但他知道，這些蠕動的不會飛行的動物，制服了禽類，使傲岸的凌駕在它們頭頂之上的精靈，成為它們的奴仆。人很厲害！它們有不少難以理解的本事，但他有一次還是俯沖下去，從那座圓窩頂上掠走了一塊晾在上面的羊肉。他望見那些人大喊大叫，拿他卻沒一點方法，心里很得意。這是他對黃胡子實行的惟一一次報復。想到這兒，他挺興奮，就張開翅膀扇了幾下。他不會像人那樣笑。多數和山坳、峽谷連接著，串通著，在重重的險峰峻嶺中形成了人走的道路。一般說來，野獸不從谷底走，而是在山上走，它們不到人走路的地方去，那里有一種危急的氣味。但也有時候例外。這時，穿過一片被山的陰影覆蓋的松樹林，就正有一只狼匆忙地走過來。看得出，是只老狼。它灰黃雜亂的皮毛和秋天茅草的顏色一樣，上面粘著一些草稈兒和一些羊糞蛋一樣灰乎乎的刺球兒，正低著頭匆忙地走著。目光在光亮中顯得暗淡，仿佛掩蓋在灰燼中的兩?；鹦亲?。它有一條前腿有些顛躓①〔顛躓（zhì）〕這里是顛跛的意思。躓，被東西絆倒。，像被狼夾子打過。但它寧可把被打住的腿咬斷，也不在那兒束手就擒。狼都是亡命之徒。它們和狗不一樣，狗要是警察，狼就是逃犯；狗要是在城里開臥車的司機，狼就是在戈壁灘開著大卡車跑長途的司機。再猛烈的狗也怕狼，骨子里怕。因為再棒的狗，也在被人喂養、叱罵、擺布的過程中丟失了自尊心。人只是利用狗，哪會真正愛狗呢？他們愛的只是自己。而狼不一樣，狼是在屈辱中獨自求生的，它和狗的最大區分在尾巴上，一個是垂直的，一個是彎曲的。而尾巴，其實正是野獸們生命尊嚴的旗幟。把一對同宗同種的孿生兄弟，造就成了完全誓不兩立的冤家對頭，這只能說是人的殘忍。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下意識地攏緊翅膀，聚精會神地盯住那只老狼。它已經在一條被春天的雪水沖刷出來的干枯了的河底上當心翼翼地走，那上面布滿了白色的卵石和碎石片，使它走起來一瘸一拐的，樣子挺可憐。也就是這時，他發覺遠處草坡上出現了一只半大的小白狗，蹦蹦跳跳、愣頭愣腦地游蕩著，打打滾兒，咬自己的尾巴轉圈兒玩，很天真的一副傻樣子。這只小白狗還沒有發覺狼，老狼先發覺了它。他以為老狼會繞道逃走的，不料它反而迎上去，尾巴竟然翹起來了，耳朵也像狗那樣低垂下去一半。它向那只小白狗漸漸走去，在不遠的地方站住。小白狗滿臉懷疑地望著它，嗅到一股生疏的兇氣和野味。但是老狼懂得狗的禮性和語匯，顯出一副倒霉的、被主子遺棄了很久的老狗的樣子。小白狗信任了，而且憐憫它，朝它這邊走來。它們相互嗅著，用身體輕輕在對方身上蹭著，小白狗用尖細的嗓音喔喔地叫著表示信任和依戀。當老狼嗅至這只小白狗的頸下時，突然小白狗猛烈地抖動起來，不一會兒，那跳動、掙扎的白色身體就跌倒了，被老狼拖進一片樹林中去。他第一次望見大地上發生這樣的事。這只年輕的鷹，這只猛禽，在哈爾巴企克山那塊門牙狀的巖壁上，目睹了這只老狼卑鄙的騙局?！袄遣皇峭雒?，而是惡棍！”他對這只老狼的可憐心消逝了，生氣的血液流貫全身，直通到他那像生鐵鑄成的一雙利爪上，抓得巖石也在嘎嘎地作響。這下，他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老愛站在這兒了，他期盼的那個時刻，到了。像祖先尖利的嘯叫聲那樣凄厲蒼勁的天風，突然拂過高空，使整個山峰搖擺起來……他離開了那巨石，像個溺水的人那樣，翅膀徒然地劃動，身體卻一下沉落下去好幾丈。這么沿著陡壁滑了一會兒，翅膀才捉住向上的風，就勢順著深谷俯拂過去，他看準了一條氣流鋪設的跑道，長長地滑翔，快速有力地抖動幾下雙翅，這才算跨到風的背上了?；匦?，上升；再回旋，再上升。他起先找尋那只老狼?！袄侠遣恍胁?！”驀然間他想起這句父輩傳給他的戒條。這句早已漸忘而事實上已經深深種在他心里的話，突然清晰地跳出來，阻擋他冒險。悠閑飄浮，他在高空來回踱步。狼最終出現了。它從樹叢里鉆出來，朝四周望了望，站住，一邊豎起兩耳聽聽，一邊用舌頭舔著嘴邊和鼻子尖上的血跡。它知道沒什么異樣，安心了。咧開嘴打了一個可怕的呵欠，它便躍過河底，朝一片開闊地小跑過去，步態蹣跚，吃飽了的身體顯得有些笨拙可笑。這只惡狼正完全暴露在曠野上，而他恰恰回旋到最適合的角度。戒條重新消逝。他果敢地壓低翅膀，猛一側身子，毫不猶疑地從高空直射下去！瓷藍的天空劃出一道長長的裂縫。山脊從他腹下急速拂過，每塊石頭的紋脈都看得清清晰楚。樹梢從他眼底一閃即去，大地隧然向他迎面伸開巨大的手掌。他兩眼死死盯住老狼灰黑的脊背，這一撲不能有閃失！只要撲不中，他知道其次下將是誰撲誰。著了地的鷹是擱淺的船，再起飛很困難。但是他決不撲閃，他要低低緊跟住狼，在最有把握的剎那發起攻擊。他那時首先會伸出左邊的利爪，一下攫住狼屁股，讓利爪的刃尖深扎進它的骨縫。這種劇痛是巖石也無法忍受的，狼肯定會本能地反過身來扭頭撕咬，肯定是這樣。那正好，他的右邊的利爪就可以不失時機地抽過去，插過狼的兩耳之間，拂過它的額頂，閃電般地、精確地直摳住它那對眼睛！然后，雙翅一用力，把瞎了眼的狼提起來，讓它四蹄離地，它的力氣就全沒了。兩只前后摳緊的利爪猛力向中間一撅①〔撅（juē）〕折。，那狼腰就斷了。猛禽幾千年來就是這樣從大地的懷抱里奪取肉食的，他曾經這樣多次捕殺過狐貍。應付老狼，這卻是頭一次。他雙翅駕著一股帶腥味的雄風，自空而降……那老狼，照舊只是不慌不忙地、蹣跚地小跑著，頭也不曾抬起向天上望一望，似乎壓根兒不知道危急將臨，但它的兩眼卻死死盯住地面。地面上有一個鷹的投影。它盯住他的影子，緊緊咬住銳利的牙齒，像是咬住了那只從空中盯住它背脊的家伙。它恨他，一切在它吃飽了肚子之后向它挑釁的混蛋，它都恨！恨到牙齒縫兒里，牙齒根兒里！不用抬頭，它就知道來的肯定是那號自以為正義的乳毛未干的臭鳥，它簡直想扭過頭來朝他破口大罵一陣，罵個痛快，“滾你媽的蛋吧，地上的事你少管！”可它沒那么蠢，那是些不懂事的小狼干的傻事，它知道克制。而克制常常要比一般的威猛更見效，知道并能做到這一點，就是最了不得的資本。所以，當那只年輕的猛禽起先攻擊它，用那只利爪抓住它的后臀，直扎透骨縫、掐斷神經的時候，它沒叫。它把一聲徹骨的狂嚎關在喉嚨里，只擠出一絲呻吟。醒悟的計謀扼制住本能。它反而更低地向前伸著頭，起先狂奔。鷹的翅膀在它身后猛烈地拍響，掀起塵土、砂石，拖住它，像兩葉逆風的大帆，搖搖擺晃，忽左忽右，好幾次它都幾乎要被掀翻了。它后腿軟綿綿的，使不上力，劇痛這時已經麻木了。它是一頭拖著死神的老狼，要么被他撕碎，要么撕碎他！它舍命朝一片枝干密密匝匝的灌木林奔過去……救命的樹??！它在心里喊著。像個不幸墜馬而又有一只腳套在鐙里的騎手，他如今被一只殘缺不全的只有三條半腿的老狼倒拖著狂奔。他幾乎還沒明白過來，態勢就突然逆轉成這個樣子，一只爪已經深陷在狼身上，被鎖在骨縫里，取不出來了；另一只爪只能無望地在狼背上揮動，卻無法夠到它的要害──眼睛。狼只要不回轉身來，他就毫無方法。這時，他才隱隱感到這只老狼的厲害。它不露聲色的克制，從中間破壞了他的連續性打擊，并使他的第一次打擊轉化成無法擺脫的牽制。狼發瘋般不顧一切地沖進灌木林。槍林劍叢，劈面刺來！枝杈戳他，枝條抽打他、糾纏他，蛛網一樣的蒿草捆縛他的翅膀，而老狼，舍命地拖著他朝灌叢深處鉆！他將這樣被活活拖垮。他那只無望的右爪本能地抓住一棵矮樹的枝干，一下就抓住不放了。他是一只年輕的鷹，樹是他信任的東西，抓緊樹干是他的禽類本能，他想借以重新騰空起來。然而他抓住了不幸，犯了致命的錯誤。兩只鐵鉤似的利爪都無法脫開了，他感到兩腿之間的筋肉猛然間被撕裂，血液發出金屬被擊時的那種鳴叫聲，他覺得自己被分成了兩個……昏迷之中，他還聽見自己的翅膀在不停地撲打著，發出很大的聲響，像是一面釘在樹上的旗幟，“嘩啦──嘩啦”地在風里顫抖著，痙攣著。哈爾巴企克山鋼藍色的積雪的山峰和那塊大巖石在他眼里最終出現了，定格在他的漸漸凝固的瞳孔里?！爸挥懈唢w過，才知道匍匐之不幸！”一聲長嘆，他真是缺憾死了。那只老狼從灌叢里竄出來，驚魂未定地喘息著，伸出舌頭。它扭頭望著那片灌木林，聲響漸漸消逝了?；艁y中毫無目的地轉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