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曲》西洲新考

《西洲歌》是南朝樂樂集的一種作品，屬于“雜歌”。它產生的時代,大約是南朝齊梁時期。《西洲曲》的西洲,究竟在哪里?有幾種說法。一種認為,西洲在江北,是詩中男子的住處;一種認為,西洲在江南,是詩中女子的住處;一種認為,西洲在江北,是詩中女子的住處;①1一種認為,西洲在江中,是詩中男女相會、話別的地方。筆者認為最后一種意見正確,可以確切地說,西洲,就是武昌西面長江中的鸚鵡洲。溫庭筠《西洲曲》說:“西洲風色好,遙見武昌樓?！贝揞棥饵S鶴樓》詩說:“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崩畎住督泚y離后天恩流夜郎》詩說:“三登黃鶴樓,虛對鸚鵡洲。”鸚鵡洲,唐代還存在,后來才被江水沖沒。就溫詩看,從西洲可以看見武昌樓;就崔詩、李詩看,從黃鶴樓可以看見鸚鵡洲。武昌樓即黃鶴樓,那么,西洲必然就是鸚鵡洲。溫詩稱西洲,崔詩、李詩稱鸚鵡洲,名異而實同?？芍段髦耷分械奈髦蘧褪躯W鵡洲,是確鑿無疑的?！段髦耷放魅斯募?其位置也可以確切地說,在武昌南面巡視河流入長江的會合口附近。那里對面就是西洲即鸚鵡洲,故從巡視河“橋頭”“渡”過去,劃“”就到了。女主人公稱鸚鵡洲為“西洲”,正如武昌人稱“東湖”一樣。愚公把太行做“北山”,陶淵明把廬山叫做“南山”,衡陽城人把湘江中的沙洲叫做“東洲”,也是類似的稱呼?！段髦耷返淖髡?《樂府詩集》題作“古辭”,《玉臺新詠》題為江淹作,《古詩源》題為梁武帝作,還有認為“晉詩”的,眾說不一。一般認為,《西洲曲》是民歌,但經過文人的修改、潤色。對《西洲曲》的作者,因口氣不大一致,也有不同意見。一種認為,大部分是第三者或男子的敘述,只有末四句為女子口吻;一種認為,大部分是自述或女子的敘述,有少數句子是第三者口吻;一種認為,全詩都是男子的敘述②2。我們認為,全詩都是女子的敘述,這首詩是一個青年女子傾訴對心中人的無限思念。其中少數詩句,如“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門中露翠鈿”、“垂手明如玉”,不象女子自己的口吻,或許是由于文人的修改因而失去自述的特征。但是,古代女詩人往往描寫自己的形象。例如:桂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江采蘋《謝賜珍珠》)獨抱寒衾睡正濃,亂愁依舊鎖眉峰。(朱淑貞《舊愁》)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李清照《醉花陰》)從上可知,人稱是不可太拘泥、膠柱的?！皢紊馈薄ⅰ半p鬢”等句,不一定就是第三者或男子口氣,採蓮姑娘同樣可以寫自己的形貌?！段髦耷芬话阋詾槭前础霸铝睢睂懙?或以為是“四季相思”歌。即是說,《西洲曲》是一種順敘式或排比式的結構方式。這是似是而非的,《西洲曲》并非十二個月或四季一路順敘或排比的?！段髦耷肥且环禾靿艉笪髦拚勖穲D,其間夾插女主人公的回憶。夏天家中候郎,秋天南塘憶郎,冬天青樓望郎,春天睡眠夢郎,都是西洲折梅途中的回憶。換句話說,就是倒敘方式。全詩三十二句,四句一章,八句一解,條理井然。開頭四句,寫目前春天的情景。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懊贰雹?花,“杏子”,構成春天的景象。高啟《梅花》詩說:“無限春愁在一枝?！币恢?即一枝梅花。葉紹翁《游園不值》詩說:“一枝紅杏出墻來。”“憶梅”的梅,指去年的梅花;“折梅”的梅,指目前的梅花。開頭的一章,意思是說,我回憶起去年在西洲與情郎相會、話別時節的梅花,如今梅花又開了,我便下到西洲,折枝梅花想寄到江北去給他,表示對他的慰問、思念。韋應物《李儋元錫》詩說:“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闭勖芳睦?就是這種心情。“單衫”、“雙鬢”二句,是這位女子自描相會、話別時的穿著、容貌。姑娘身上穿著杏紅單衫,頭上鬢發烏青油亮,多么年輕漂亮。她寄梅,就是希望在江北的情郎見到梅花,心中就浮現寄梅人的形象,因而歸來。中間二十四句,是在去西洲折梅途中回憶去年春天在西洲與情郎分別以后一年來的情形。分為夏、秋、冬三個季節來敘述。中間前八句,是寫去年夏天的情景。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女主人公以西洲為頭緒,來抽繹一年來的往事。女主人公設問自答,西洲在哪里?西洲就在我家的附近,從小河橋頭渡過去,劃幾槳就可到達。橋,當即今武昌西南面的巡視河上的橋,對面就是西洲(鸚鵡洲)。“伯勞”、“烏臼”、“紅蓮”,構成夏天景象。伯勞,鳥名,仲夏始鳴。烏臼,夏季開花。紅蓮,更是夏天的象征。黃庚《臨平泊舟》詩說:“客舟系纜柳陰旁,一天風露藕花香?！毕奶?正是楊柳依依,蓮花飄香的時節。這一解,情節是家門候郎。意思是說,去年夏天,我在家里,往往習慣地從門中探出頭去看望,等候情郎到來,以便一起去採蓮花叫賣?？墒敲棵块_開家門,情郎卻不再來了。自己只好孤單單地走出家門去採紅蓮?！吧彙?、“憐”(愛)雙關,她採蓮,也包含對愛情的尋尋覓覓的意思。中間中八句,即:“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笔菍懭ツ昵锾斓那榫??！吧徎ㄟ^人頭”,“蓮子青如水”,北雁南飛,構成秋天景象。秋天,仍有蓮花。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說:“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痹撐淖饔谄咴?是入秋了。蓮花到秋天結成蓮蓬、蓮子。李清照《憶王孫》詞說:“秋已暮,蓮子已成荷葉老?！鼻锾?鴻雁也就南飛了。庾信《重別周尚書》詩說:“惟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边@一解,情節是南塘憶郎。意思是說,到去年秋天,我每到南塘採蓮蓬、蓮子,觸景生情,就回憶起與情郎一起採蓮的情景。南塘,大概就是今武昌南面的南湖?！暗皖^弄蓮子”,即把蓮子放在手心上玩弄,寄托與愛人一起採蓮嬉戲的回味。他們肯定有過皇甫松《採蓮子》說的“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那一類生活?！吧徸忧嗳缢?“青”是“蓮子”的顏色;“青”、清同音,故又是“水”的形容。青綠的蓮子,清亮的湖水,象征他們的愛情的純潔?！爸蒙彂研渲小?她把一顆蓮子藏在胸懷,表示她把愛情深深藏在心坎里?！吧徯膹氐准t”,象征他們的愛情完全成熟了。女主人公沉醉在“憶郎”的回味里,可是情郎已去江北,不再到南塘來了,于是她“仰首望飛鴻”?！巴w鴻”,實際上就是望書信。古代有鴻雁傳書的傳說,見《漢書·蘇武傳》,黃遵憲《雁》詩也說:“代寄故人書?！迸魅斯皯浝衫刹恢痢?就盼望托鴻雁捎封書信來也好呀。中間后八句,即“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是寫冬天的情景.“鴻飛滿西洲”,加上天高、水綠,構成冬天景象。鴻雁,秋分南飛,春分北去,冬天則是鴻雁在南方棲息的主要季節.一個“滿”字,體現了大量聚集的狀態。陳沆《揚州城樓》詩說:“萬瓦霜中聽雁呼?！本褪嵌斓木皼r。這一解,情節是青樓望郎。意思是說,到去年冬天,沒有蓮採了,我常常登上青樓,整天佇立欄桿頭(原句省了動詞),向長江水面上探望。青樓雖高,可望不見情郎的蹤影,看見的只是“鴻飛滿西洲”。我捲起竹簾,只見藍天高遠,江水搖蕩,空有綠波,卻不載歸舟。望江水,實際上是望歸舟。柳永《八聲甘州》詞說:“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這類似女主人公的心情?！皺跅U十二曲”,只是借喻愁腸。如司馬遷說“腸一日而九回”。南北朝以十二為極數,故不言九而言十二。并不是說她家有十二曲的欄欄這樣的長廊。她家是採蓮為生的,若家庭豪華,她就不會劃船採蓮了?！昂Ｋ?指象海一般遼闊的長江水。張若虛《春江秋月夜》詩說:“江潭落日復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江潭海霧,實即江霧,這點早已有人指出。不過,難免孤證之疑,故作補充。李白《遠別離》詩說:“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洞庭、瀟湘,可以用“海水”形容其深,長江自然可以用“海水”形容其廣。又陶安的《泊江州》詩說:“江云紺綠夕陽邊,江水空明海氣連.”江水上的“海氣”,不過是長江上的霧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凡地大物博者,皆得謂之海?！币粭l長江,西洲上下,江面最遼闊,幾乎看不到邊際,故感覺像大海一般。把江水說成海水,也反映了女主人公望情郎的渺茫之感。結尾四句,“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庇终諔禾斓那榫啊＿@里的南風吹拂,與開頭的梅花開放,同屬一個季節,同屬目前春天的景象。這四句,情節是春眠夢郎。意思是說,由于看見的總是空搖綠波的海一般的江水,不載歸舟,我一睡眠,便進入悠悠夢鄉,看見你在憂愁,我也憂愁,一水之隔,便造我們的愁苦。久盼存思,是容易成夢的。趙賽濤《憶家園一絕》詩說:“日望南云淚濕衣,家園夢想見依稀。”蘇軾《江城子》詞說:“夜來幽夢,……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南風似乎知道我的心意,把我的夢境吹送到了西洲,讓我們夢中相見,如客春一樣相聚在一起。離愁轉為歡聚,這是女主人公的深切愿望。由于這樣的夢想,女主人公才有“憶梅下西洲”之行與“折梅寄江北”之想。她盼望夢想成為現實。由候郎而憶郎而望郎而夢郎,思念逐漸加深。由于睡中夢郎,醒后才去西洲折梅寄江北。故首尾八句,同屬一解。中間夏、秋、冬的情景,是插夾其間的春天折梅途中的回憶。《西洲曲》用倒敘的方法,類似《祝?！返慕Y構,所不同的,《祝?！肥腔貞泟e人,《西洲曲》是回憶己事。這樣,首尾銜接,中插回憶,就成為完整縝密的詩篇,構成一種兩岸相思的意境?！段髦耷?有些人認為,其中的情節,斷斷續續,既不聯貫,又不明顯。這種看法不合作品的實際?！段髦耷?熟練自如地運用接字鉤句的方法。在關鍵地方,利用語言文字上的鉤連,標志景物的變換,表示時間的推移,帶動情節的發展,體現內容的層次。這是《西洲曲》在藝術上的一大特色。如“出門採紅蓮。採蓮南塘秋,”“出門採紅蓮”,是候郎這一情節的結束,屬于夏季情景的層次?！凹t蓮”,指夏天的蓮花。楊萬里《曉山凈慈寺送林子方》詩說:“畢竟西湖六月中,……映出荷花別樣紅?！倍皰裆從咸燎铩?是憶郎這一情節的開始,屬于秋季情景的層次。“蓮”,指秋天的蓮蓬、蓮子。杜甫《秋興》詩說:“露冷蓮房墜粉紅。”蓮房即蓮蓬。上句的“採紅蓮”與下句的“採蓮”,季節上表示由夏入秋。情節上表示女主人公天天門前候郎去採紅蓮,候呀候呀,從夏天一直等候到秋天。如“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仰首望飛鴻”,是憶郎這一情節的結束,屬于秋季情景的層次。鴻雁,秋分時便南飛。劉禹錫《秋江晚泊》詩說:“長泊起秋色,……賓鴻次第飛?！倍傍欙w滿西洲”,是望郎這一情節的開始,屬于冬季情景的層次。冬天,鴻雁大量聚集在長江流域了。陳三立《晚抵九江作》詩說:“起看啼雁萬峰巔?！鄙暇涞摹帮w鴻”,是在南塘所望,下句的“鴻飛”,是在青樓所見。季節上表示由秋入冬,情節上表示女主人公天天南塘憶郎望飛鴻,憶呀憶呀,從秋天一直憶想到冬天。如“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海水搖空綠”,是望郎這一情節的結束,屬于冬天情景這一層次。而“海水夢悠悠”,是夢郎這一情節的開始,屬于春天情景這一層次。上句的“海水”,是上青樓所見的景物;下句的“海水”,系“海水搖空綠”的省文,是睡中成夢的原因。在季節上表示從冬回春,在情節上表示女主人公天天青樓望郎過江歸來,望呀望呀,從冬天一直盼望又到了春天?！段髦耷返慕Y構,接字鉤句,如轆轤轉動,流利自然。在藝術技巧上,比曹植的《贈白馬王彪》更為高超,是轆轤體的典范?！段髦耷返囊饩撑c藝術性,代表了南朝樂府民歌的最高成就。《西洲曲》的思想性,一般以為不值得一提,所以論者只侈談它的藝術性,不談它的思想性.其實,《西洲曲》還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和社會意義.《西洲曲》塑造了一個感情真摯深厚的採蓮姑娘的自我形象.④4夏秋季節,她天天出現在綠葉紅蓮叢中,給人以美感。詩中的男子,經常與她一起採蓮,也是個勞動小伙子。他倆一起勞動,產生了純潔的感情。可是,如今一在江南,一在江北,不能相見。因此“君愁我亦愁”,形成一種兩岸人民相思的不正常局面。《西洲曲》就是這么一首“怨”詩?！熬钗乙喑睢?是全詩的“詩眼”.經過由夏而秋而冬而春層層加深的思念,逼出“愁”字來。兩“愁”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兼言雙方痛苦,古詩已有之。如:“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边@是旁觀者所言。又如:“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边@是雙方見了面所言。本詩非旁觀者所寫,男女并未見面,又無書信,怎么兼言雙方呢?便利用夢境來言雙方的愁苦,這則是妙筆點睛。這種“愁”、“怨”,是時代、社會造成的?！段髦耷樊a生在齊梁時期。當時南北分裂、對立。南北隔著“海水”,可是一水之隔,卻割斷了人民的自由來往,使兩岸人民隔水如隔世,不能團聚.這種情況,在當時的詩歌中常有反映.如:相送勞勞渚,長江不應滿,是儂淚成許。(樂府詩《華山畿》)聞歡去北征,無復情可吐。(樂府詩《丁都護歌》)從軍出隴北,恩情于此分。(江淹《古意報袁功曹》)《西洲曲》正是這類兩岸人民的相思曲。它通過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