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與馬致遠散文創作比較

關漢卿和馬致遠是元代戲曲壇上的璀璨玉石。他們不僅在雜劇創作上成就斐然,在散曲領域也毫不遜色。馬致遠的散曲,歷來為人們稱贊。《太和正音譜》把他列為元曲家之首,稱其散曲如“神鳳飛鳴于九霄”(1)。相對于馬致遠,關漢卿的散曲相對受落,但成就也不低。鄭振鐸甚至說:“散曲的歷史的開場,仍當以大詩人關漢卿為第一人。”(2)他們的散曲創作,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堪稱一流,足以代表一代文學之實績。一、“玩世”的精神元代,蒙古族入主中原,漢族士人文化被游牧民族踏得支離破碎。科舉制度中止七八十年,文人依靠科舉仕進的道路被阻斷,成為上層社會的棄兒。面對這種困頓的生存現實,失落的文人無可奈何地選擇了他們的人生道路——避世者走入山林,玩世者步入市井。于是,“避世思想”和“玩世哲學”構成了散曲文學最廣泛的精神范式。馬致遠作為失意文人的“隱逸”情懷以及關漢卿作為市井才子的“玩世”精神,正是元代文人流露于散曲中兩種判然有別的時代心態的歷史投影和真實寫照。關漢卿是典型的“不屑仕進”、“嘲風弄月”的市井風流才子。面對現實,他對元蒙統治者不抱任何幻想,流連青樓,躬踐排場,“占盡排場風月功名首”。“銅豌豆”本來是勾欄對老狎客的稱呼,關漢卿卻以之自嘲,鮮明地表現出他不恥風流的人生態度。與關漢卿“銅豌豆”的精神相一致,玩世不恭的風流以及對名利束縛的反抗構成了關漢卿散曲精神的基本格調。在他的散曲中,既有明明白白直抒“才子愛風流”的創作,又有大量表達作家不屑功名、追求享樂的作品。如[南呂][一枝花]《不伏老》就是關漢卿最有代表性的一套散曲,他給自己塑造的就是一個風流成性的才子形象。他毫不忌憚地以“浪子班頭”、“郎君領袖”來形容自己,盡管不一定真實,卻鮮明地表現了作者擺脫塵世糾纏與名利束縛的決心以及選擇另類人生道路的堅定信念!然而,正是這種無處不在的“玩世”精神和及時享樂的生活態度,導致了許多評論家對關氏散曲思想性的非議,如“茍且偷生的處世態度,渾渾噩噩的生活情趣,跟雜劇中那種敢怒敢言、不向惡勢力低頭的逼人鋒芒相較,簡直判若兩人”(3)等等。誠然,關漢卿的散曲確實存在不少消極的思想,但是,當我們把它放到元曲思想史里考察,就會發現,這種極端的“玩世”精神,卻是作家反抗現實最激烈的手段。他沒有遵從傳統文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人格典范,而以自己的玩世不恭塑造了全新的世俗文化,而這種文化,并不是關漢卿個人所獨有,而是代表了元代文人在儒列九等的社會背景下所共有的對現實的不滿和宣泄,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作為在異族統治下生不逢時的知識分子,馬致遠對這個儒列娼、丐之間的時代有太多的無奈。早期的他熱衷功名,有“九天雕鶚飛”的抱負,自視為“棟梁材”,結果得到的只是“登樓意,恨無上天梯”的苦悶和失意;好不容易混了個浙江省務官,卻因看不慣官場的腐敗而求隱江湖,忘情山水。賈仲明吊馬致遠的“萬花叢中馬神仙”,也許就是馬致遠最不情愿卻最無可奈何的精神寫照。與步入市井的關漢卿迥然不同,求隱于山林的馬致遠的散曲為我們帶來了全新的審美感受。首先,在他的散曲里,我們看到了一個個貌似世外桃源的隱居天地,感受到了歷經蹉跎的馬致遠強烈的歸隱之意。“綠水邊,青山側,二頃良田一區宅。閑身跳出紅塵外。紫蟹肥,黃菊開,歸去來。”種田、煮蟹、賞菊,在那些詩意的描寫中,我們深切感受到作者想要追步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隱逸情懷。然而,如果細細品讀,我們又會發現,這位號稱“東籬”的文人,卻少了陶淵明的豁達和淡然,流露更多的反而是隱居的無奈和心酸。“擔頭擔明月,斧磨石上巖,且作樵夫隱去來。柴,買臣安在哉?空巖外,老了棟梁材。”馬致遠雖然反復叫嚷著要“隱去來”,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填滿了懷才不遇的不平和報國無門的痛苦。于是,他的“隱逸”以最生動的語言闡釋了志不得伸的矛盾與掙扎,也飽含著難以言盡的無奈與痛苦,深切道出整個時代的悲哀。二、關漢卿、馬致遠今人隋樹森《全元散曲》收錄元散曲較為完備,輯有馬致遠小令115首、套曲16套、殘曲7套;錄得關漢卿小令57首、套曲13套、殘曲2套。下列兩表,其統計數據主要來源于馬顯慈所著《關漢卿白樸馬致遠三家散曲之比較》,現在將調整后的數據摘錄如下,以作為關漢卿、馬致遠散曲內容比較的依據:從各自偏愛的題材來看,關漢卿寫得最多的就是男女愛情,占全部散曲一半以上。其次,景物描寫和女子情態亦是關漢卿所重。細究之,這三類題材又有共通之處。關漢卿所寫愛情多為市井男女的情愛,大膽而放肆;所寫景物,除了自然景觀外,還有大量描寫都市生活,極具市民氣息;所寫女性,筆觸所及多為下層社會的女性,不注重千金小姐。筆者認為,與“銅豌豆”所蘊含的“玩世”精神相一致,關漢卿的散曲摻雜了濃重的生活氣息和市井味道,與其他傳統文人的審美情趣有明顯的區別。(一)女性愛情的共同創造關漢卿散曲描寫愛情數量之多、之野,實為元曲家同類題材所罕見。如[雙調][新水令][七弟兄]:“我這里覓他,喚他。哎女孩兒,果然道色膽天來大,懷兒里摟抱著俏冤家,搵香腮悄語低低話。”生動逼真地描寫了一個不顧禮教的女孩子的“色膽包天”,繪聲繪色且熱烈奔放。諸如此類放肆、露骨的愛情描寫屢見不鮮,由此可見關漢卿在市民意識熏陶下的精神世界以及對封建傳統禮教視若罔聞的大膽挑戰!李占鵬這樣評價關氏筆下的男女情愛:“他舍棄了封建社會正人君子們道貌岸然和冠冕堂皇的虛偽面紗,揭掉了被衛道士們歷來視為文明象征而緊系不松的性愛的遮羞布,把筆鋒伸向傳統文人不曾公開渲染的男女情愛領域,其情感的熾烈和描寫的直接是前所未有的,也是驚世駭俗的。”(4)關漢卿筆下愛情之“野”可見一斑!(二)市樂生活程度關漢卿散曲濃重的生活氣息還表現在描寫市井生活此類題材上。首先,在關漢卿筆下,市井生活是充滿“樂趣”的。“得自由、莫剛求,茶余飯飽邀故友。謝館秦樓,散悶消愁,惟蹴鞠最風流。”生活環境的繁榮熱鬧、市民節目的豐富多彩,掩不住關漢卿對市井生活的贊美和熱愛!其次,在關漢卿眼中,市井生活有一種難得的“閑趣”,而這種“閑趣”源于作者擺脫功名利祿所獲得的內心自由。“舊酒投,新醅潑。老瓦盤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這種快活充滿了市井生活的趣味,與傳統文人沉湎于“山林”的閑適不盡相同,透露出作者與眾不同的生活態度,也鮮明地表露了作者追求生活享樂的市民情懷。(三)女性形象之“雜”與“遠”與關漢卿的雜劇一樣,關漢卿散曲筆觸所至多為下層社會的女性,且她們神態各異,是關漢卿筆下“市井風情”一道道亮麗的風景線。其中,有“紅袖輕揸,玉荀挽秋千”的活潑少婦,有“演習得踢打溫柔,施逞得解數滑熟”英氣十足的蹴鞠女子,有“搖四壁翡翠濃陰,射萬瓦琉璃色淺”的動人歌妓,亦有令人同情的“十指如枯筍,和袖捧金樽”的無奈彈箏女等等,女子情態之“雜”令人感嘆!她們感情真摯、沒有矯揉造作的虛偽,活潑者令人歡喜,愁苦者令人心痛。這些女性形象的描寫,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流連市井、出入青樓的文人對女性的關懷與尊重。與關漢卿的“市井風情”判然有別,馬致遠的散曲題材別有一番趣味。單從數目而言,馬致遠寫得最多的是抒發退隱之情的作品,占21.4%,可見馬致遠“隱逸”情懷之濃。其他幾類題材,如嘆世、詠史抒懷、懷才不遇、表白自我等,如細加揣摩,就會發現它們的本質都是一樣的,都屬于文人抒發胸臆的類別。因此,筆者認為,抒懷色彩是馬致遠散曲最鮮明的特色,且有多種表現方式。1、痛快淋止瀉,情感項目梁乙真說:“馬致遠是第一期最有光輝的作家……他無論在雜劇里、在散曲里,都有濃厚的‘自己’色彩。”(5)所謂濃重的“自己”色彩,指的正是馬致遠流露在散曲中的強烈感情。這種感情是如此強烈,使得馬致遠不吐不快,往往通過痛快淋漓的直抒胸臆來表達長期志不得伸的不平與憤懣,以及由此產生的強烈歸隱之意!“夜來西風里,九天雕鶚飛。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樓意,恨無上天梯。”這首散曲,以一個“恨”字鮮明地表達了作者對仕進無望的世道之強烈控訴以及自己空有“棟梁材”卻無法大展拳腳的憤懣之情!感情悲壯而沉痛,是馬致遠直抒懷才不遇情感的代表作。馬致遠的散曲,后人評論多有“豪放之作”,這與此類直抒胸臆的作品大有關聯。他將難以與人言的情感借手中之筆淋漓盡致地宣泄出來,情感之強,文人主體意識之重,為元散曲所少見,足以代表一代文人面對現實發出的不平之鳴!2、借景、照聲除了直抒胸臆,馬致遠的散曲中更多的是曲折表達情感的作品。無論是自然景物或是生活圖景,他都能描畫得細致入微,以抒發內心細微的感情。如[天凈沙]《秋思》歷來為人們稱贊,是寫景抒情最出色的代表作。“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前三句寫九種景物,只字未言愁,但是愁苦之情卻溢于言表,寫盡了游子在外的相思與落寂。另外,他詠史抒懷的作品也別具特色,往往別有所指,時時流露作者的不平與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