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游記驚厥夢》創(chuàng)作論

《公園的恐懼》是1968年臺灣現(xiàn)代文學的第30版，是白永新小說集《臺灣北部人民的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臺北人》的扉頁上,作者用唐代詩人劉禹錫的一首感時傷懷的《烏衣巷》來表達自己的心情:由此,便足見這本集子所蘊含的滄桑感、興亡感、凋謝感和懷念感了。在《臺北人》所有的小說中,《游園驚夢》的篇幅幾乎比其他小說長一倍,同時它也是《臺北人》中公認的寫得最好、最見作者文學功底的一篇小說。評論界從不吝惜對這部作品給予溢美之辭。著名評論家歐陽子甚至宣稱:“在中國文學史上,就中短篇小說類型來論,白先勇的《游園驚夢》是最精彩最杰出的一個創(chuàng)作品。”白先勇也毫不掩飾自己對這篇小說的喜愛之情,自稱它是“整個寫下來,最苦、最美的一篇”,“下了最大的功夫。”筆者認為,《游園驚夢》之所以在海內外獲得廣泛好評,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與作者不落窠臼的謀篇布局和意蘊深遠的主題思想是無法分離的?？v觀小說的創(chuàng)作結構和思想內涵,筆者將其歸納為“一條主線,穿插若干回憶,體現(xiàn)出世事變遷的思想”。下面將就以上觀點進行簡要分析。小說以“錢夫人到達臺北近郊天母竇公館的時候”作為開端,結束在錢夫人為打發(fā)等待接她離開的汽車時間而與竇夫人的交談中。即:應邀赴宴,小說開場;晚宴結束,小說收場。“一條主線”的脈絡已十分清晰,即小說主要描寫的是錢夫人受邀到竇夫人家做客的過程。錢夫人在竇家的所見所聞所感向讀者透露了以下兩個內容。首先,錢夫人的境況隨著丈夫錢將軍的去世逐漸落魄潦倒。小說一開始便交代錢夫人是坐出租車來赴宴的,“錢夫人坐的出租車開到門口她便命令司機停了下來”,在文章的最后可知,“錢鵬志過世后,她那輛官家汽車已經(jīng)歸還政府”;在錢府前廳照鏡子的時候,錢夫人看到自己身上那件墨綠杭綢的旗袍,“鏡子里看起來,竟有點發(fā)烏”,“她記得這種絲綢,在燈光底下照起來,綠汪汪翡翠似的”,之后她便暗暗問自己,“難道真的是料子舊了?”之后便闡明原因,“這份杭綢還是從南京帶出來的呢。這些年都沒舍得穿,為了赴這場宴才從箱子里拿出來裁了?！绷攘葞坠P,便將錢夫人家境衰微的窘?jīng)r描繪了出來。其次,竇夫人如今靠丈夫的發(fā)跡而雍容華貴。竇府的奢華和竇夫人的富貴完全以錢夫人的視野得以展現(xiàn):錢夫人還沒下車時,“竇公館門前兩旁的汽車已經(jīng)排滿了,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轎車”,“竇公館的兩扇鐵門大敞,門燈高燒,大門兩側一邊站了一個衛(wèi)士”;進入竇公館時對花園有一段氣派的描述,花園深闊,滿園子“影影綽綽”的樹木花草,“一片秋后的清月,已經(jīng)升過高大的椰樹干子來了”,那座兩層樓的房子“上上下下燈火通明,亮得好象燒著了一般”,露臺邊的桂花馥郁馨香;當錢夫人踏進前廳時又是一派淡雅別致,“前廳只擺了一堂精巧的紅木幾椅,幾案上擱了一套景泰藍的瓶樽,一只魚簍瓶里斜插了幾枝萬年青;右側壁上,嵌了一面鵝卵形的大穿衣鏡”;正廳的陳設擺飾更是豪華鋪張、富麗堂皇,“廳堂里燈光輝煌,兩旁的座燈從地面斜射上來,照得一面大銅鑼金光閃爍”,“右半邊置著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中間地板上卻隔著一張兩寸厚刷著二龍搶珠的大地毯。沙發(fā)兩長四短,對開圍著,黑絨底子灑滿了醉紅的海棠葉兒,中間一張長方矮幾上擺了一只兩尺高天青細磁膽瓶,瓶里冒著一大蓬金骨紅肉的龍須菊,右半邊八張紫檀椅子團團圍著一張嵌紋石桌面的八仙桌”;竇夫人也是風光無限,一身銀灰灑朱砂的薄紗旗袍,銀灰閃光的高跟鞋,蓮子大的鉆戒,白金鑲碎鉆的手串,珊瑚缺月釵,紫瑛墜子,“襯得她豐白的面龐愈加雍容矜貴起來”;竇公館是夜更是高朋滿座,“正廳里東一堆西一堆,錦簇繡叢一般,早坐滿了衣裙明艷的客人”。而竇夫人如此富貴榮華的原因是因為“現(xiàn)在竇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耙粭l主線”不僅是小說的主干,為小說描繪了一個清晰的脈絡,同時將錢夫人和竇夫人的現(xiàn)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多年不見的姐妹如今的境遇發(fā)生了如此巨大的轉變,一個昨日黃花,一個春風得意。滄海桑田,世事變遷,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錢夫人獨自過著寂寞而凄涼的生活。當她在竇公館感受到奢豪華麗的氣氛時,在所難免會回憶起昔日繁華,從而心潮澎湃,感慨萬千。引起人世滄桑的悲悼心理和事過境遷的痛苦聯(lián)想,這就為錢夫人在宴會上的“若干回憶”埋下了伏筆。初次回憶是在竇府的走廊上,“錢夫人用眼角掃了竇夫人兩下,她心中不禁覘敲起來“桂枝香果然還是沒有老”,一個“掃”字將錢夫人的身份降低后心中的局促表現(xiàn)地淋漓盡致。她不由地回憶起來桂枝香做小時自己和眾姐妹替她過生日的場景,感喟“難為她熬了這些年,到底給她熬出了頭了”。在為桂枝香感到安慰的同時,她也回憶起當年自己擺設盛宴一擲千金的情形,今昔對比之下,不由地感嘆世事無常。第二次回憶是見到天辣椒的時候,她不僅沒有因為年代的動亂和丈夫的死去有任何衰老的痕跡,反而“比從前反而愈更標勁,愈更佻善了”。錢夫人不禁回想起當年南京夫子廟得月臺清唱的時候,天辣椒占盡了風頭,還占撿了親姐姐桂枝香的便宜。一句桂枝香的嘆息“是親妹子才專揀自己的姐姐往腳下呢”,也為后文自己的親妹妹月月紅橫刀奪愛做了鋪墊。第三次回憶是天辣椒和竇夫人慫恿她上臺唱昆曲,這讓錢夫人想起錢志鵬正是因為對她的“游園驚夢”日思夜想,“心里怎么也丟不下,才又轉了回來娶她的”,連得月臺的師傅都說,“一個夫子廟算起來,就數(shù)藍田玉唱得最正派”。第四次回憶是在宴桌上,大家推讓著先落座,錢夫人突然想到當年“筵席之間,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南京那起夫人太太們,能僭過她輩份的,還數(shù)不出幾個來。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兒的姨太太們去比,她可是錢鵬志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房夫人的”。那時她麻雀飛上梧桐變鳳凰,從“一個清唱的姑娘,一夜間便成了將軍夫人了”,那是多么的風華翩躚啊!錢鵬志對她百般寵愛,“怕她念著出身低微,在達官貴人面前氣餒膽怯,總是百般慫恿著她講排場,耍派頭”,可其中的委屈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一酸,許多的委曲卻是沒法訴的。難道她還能怨錢鵬志嗎?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還有瞎子師娘的那句讖語,這其實都暗示著之后發(fā)生的一切。第五次回憶是天辣椒給她敬酒,錢夫人又回想起當日給桂枝香做生日時月月紅給她敬酒的情形,牽扯出了鄭彥青這個角色關鍵卻極少露面的人物。錢夫人前五次的回憶真可謂是層層遞進,步步逼近,將自己的身世變遷和姐妹們的生活狀況娓娓道來,再從其中一點一點地抽絲剝繭,給讀者還原讓她最刻骨銘心的人生經(jīng)歷,由此來看,前幾次的回憶都是為最后回憶展開的圖景交代相關的情況,并進行輔助的解釋和說明,讓讀者能在作者紛亂的敘述語言和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中窺探隱含的秘密。當《游園·皂羅袍》唱響時,借著花雕的酒意錢夫人的回憶涌上心頭,多重的夢境與實境穿插,今昔的時空界限完全被打破,她的心中混亂不堪,紛亂雜糅的情景一齊出現(xiàn)在眼前:吳聲豪的簫聲和著自己的《皂羅袍》,月月紅和鄭彥青一起勸酒,瞎子師娘的讖語,與鄭彥青唯一的一次交歡,還有錢將軍的臨終遺言,以及覺察到月月紅與鄭彥青私通后的憤懣。白先勇在這段回憶中試用了意識流的寫法,他說:“我寫這篇小說寫了五次。前三次用比較傳統(tǒng)的手法寫內心的活動,我都不滿意。起初我并沒想到要用意識流手法。女主角回憶過去時的情緒非常強烈,也有音樂、戲劇的背景,為了表達得更好,嘗試用了意識流手法”。情景的互相交錯,織成一片紛呈而又順暢的意識流動,描述了人物的內心世界,抒發(fā)了歷史的蒼涼感和無常感。在“那回環(huán)往復,一‘唱’三嘆的強烈的節(jié)奏感,在不斷的意識回旋和愈演愈烈的節(jié)奏轟鳴中,人物內心的復雜意念和情感緒流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敝链?讀者終于完全得悉錢夫人的身世經(jīng)歷,也窺探出她內心最深處的隱秘。回憶背后隱含著時間問題,并且有賴于一種時間哲學的支撐。白先勇亦說:“其他的小說表面上似乎不同,但在主題上卻很一致,例如《游園驚夢》,寫的也是時間”。除了以上列舉出的回憶,錢夫人對往昔的留戀和緬懷比比皆是:“她總覺得臺灣的衣料粗糙,光澤扎眼,尤其是絲綢,那里及得上大陸貨那么細致,那么柔熟?”“可是臺灣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陸的那么醇厚,飲下去終究有點割喉”。對錢夫人來說,記憶是她曾經(jīng)活過的唯一憑據(jù)。正如《皂羅袍》里唱到的: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曾有過的繁華隨時間消散,如今留下的也不過是斷墻頹垣。于是,在青春幻滅、愛情破碎、生命消亡、榮華盡褪的頹敗圖景中,小說凸現(xiàn)的是“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的人生悲涼。白先勇認為《游園驚夢》有“一種曲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