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王權喪葬儀式研究

西方學術界對儀式的研究始于19世紀末，在21世紀后逐漸轉向獨立學科。1一般來說,儀式(ritual)是對具有宗教或傳統象征意義的活動的總稱。也就是說,儀式絕不局限于宗教意義的儀式,其內容和表現形式的范圍非常宏大。古代埃及2沒有專用于表達儀式的詞語,幾個詞可以用來表示儀式的含義,例如“做事情”,“一些事情被做”,“正規程序”(直譯為“維持規則”)。3它們在古代埃及人的文化實踐中指代不同的活動,包括崇拜儀式、喪葬儀式、侵略行為、職業行為、習慣行為等。4這些詞的確被古埃及人用于指代宗教儀式,但并不局限于此,具有更廣泛的內涵。然而,正如夏夫爾所說,在古代埃及,“儀式是宗教的中心”,5最能體現這種宗教的本質和思想?！盁o數的浮雕裝飾著埃及人的陵墓和神廟,那些石頭上雕刻的正是儀式性的活動。”6古埃及人實踐了很多儀式,埃及學家瑞德福德在其編著的《牛津古代埃及百科全書》中將它們分為國王的儀式、普通人的儀式、神的儀式和動物的儀式等四類。7喪葬儀式是“國王的儀式”和“普通人的儀式”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古埃及歷史上具有重大意義的現象之一,在古埃及宗教、社會文化和政治史的研究中占據重要地位。本文這里只探討國王8的喪葬儀式。所謂國王的喪葬儀式(BurialRitualoftheKing),是指圍繞古埃及國王的喪葬而舉行的一系列儀式的總稱,包括墳墓和葬祭廟的修建、木乃伊制作以及埋葬等活動中的各種儀式。古埃及語中沒有專門用于表達喪葬儀式的詞語。關于喪葬儀式,從第4王朝開始,史料出現在金字塔文獻中,然后出現在中王國的棺文和新王國的亡靈書中,其間經歷了各種改編和內容的增減,是本文參考的史料。9但從整體上看,這些史料凌亂不堪,沒有全面詳細敘述喪葬儀式的文獻,所以我們很難全面描繪古埃及喪葬儀式的面貌和其發展歷史。10隨著金字塔文和棺文的不斷發表,本文可以通過這些文獻窺見喪葬儀式的基本程序。自20世紀中期開始,埃及學界就依靠這些銘文和浮雕研究古埃及的喪葬儀式。J.塞爾內闡述古埃及宗教崇拜的時候,敘述了古埃及人的喪葬儀式。11E.提特在探討古埃及人的宗教和儀式的過程中,考察了古埃及人的喪葬儀式。12費爾曼闡述了古埃及國王喪葬儀式的一些主要活動。13這些學者都是在研究古埃及宗教儀式的過程中,從宗教學的角度,對古埃及國王的喪葬儀式進行簡略介紹或探討,沒有對其進行全面分析,尤其未能深入剖析這種儀式對古埃及王權統治14的作用,缺乏對其歷史和長期實施原因的探查。一、國王的葬祭廟喪葬儀式在舉行之前要做一些準備工作。首先要考慮的是墳墓。一般來說,國王在有生之年,就要到尼羅河西岸選擇自己的墳墓地址,下令建造和裝飾墳墓,同時打造和裝飾棺槨,準備其他各種喪葬物件(例如裝死者內臟的壇子、托運棺槨的木橇、各種雕像、獻祭石碑等等)。原則上,這些工作都要在死者去世之前完成。15前王朝(約公元前4500—前3100年)的墳墓一般就是沙漠中的一個墓穴,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喪葬儀式的線索。從早王朝(約公元前3100—前2686年)開始,國王在去世之前就將自己的墳墓修建好。早王朝國王的墳墓是馬斯塔巴形狀的,古王國(約公元前2133—前1786年)以后發展出金字塔墳墓,一直沿用到新王國初年,新王國的國王主要采用巖窟墓,第三中間期(約公元前1058—前669年)和后期埃及(公元前669—前332年)的國王將墳墓建筑在地表以下,希臘羅馬時期(公元前332—公元640年)的國王采取土葬和火葬兩種形式。16其次,古埃及國王在墳墓附近建造“葬祭廟”,用于舉行國王的喪葬儀式和日常祭祀去世國王的活動。第1王朝和第2王朝的國王們在墳墓周圍建造“喪葬場地”,一些較為龐大的馬斯塔巴墓用圍墻圍起來,圍墻里面除了墳墓,還有一個“葬祭廟”,用于舉行去世國王的喪葬儀式。17這時的葬祭廟還不成熟,建筑比較簡單,屬于古王國時期葬祭廟的原始形態。第3王朝的左塞王在墳墓階梯金字塔周圍建造了復合建筑物(complexion),在金字塔北側建有一座龐大的葬祭廟。18這個葬祭廟從建筑上來看已經很成熟,成為后來金字塔復合建筑物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19第4王朝國王哈夫拉金字塔與附近的葬祭廟、甬道、河谷廟一起構成金字塔復合建筑物,成為古王國金字塔群體建筑的典范。一般來說,國王去世以后,尸體沿著尼羅河運送到河谷廟,在這里制成木乃伊,裝在棺材里面,通過甬道運送到葬祭廟,在葬祭廟舉行喪葬儀式,之后葬入金字塔。20中王國和第二中間期的國王也采用這種金字塔復合建筑物的形式,只是規模較為遜色。21在新王國時期,法老將墳墓建筑在尼羅河西岸底比斯峽谷的峭壁上,在尼羅河西岸岸邊建造龐大的葬祭廟,作為獻祭場所。22新王國的法老也將底比斯的卡爾納克神廟和盧克索神廟用作崇拜很多神祇和去世國王的場所,去世國王的喪葬儀式和日常獻祭儀式也在這里舉行。23托勒密埃及時期,國王的喪葬儀式也在神廟里舉行。24最后,去世國王要想通過喪葬儀式轉變為神,必須確保自己的身體完整,這就引起了木乃伊的制作。木乃伊的制作有一套復雜的程序。就國王而言,去世國王從尼羅河東岸被運到西岸的河谷廟里,在這里制作成木乃伊,這個過程需要約70天。25木乃伊制作儀式尚不得而知,唯一體現這種儀式的文獻——盧浮宮和開羅所藏兩份托勒密王朝時期的紙草文獻——也記載的模糊不清。26這段時間里,大量喪葬儀式的準備工作可以進行。喪葬儀式中需要的各種工具、食物等,都要準備齊全。27由于每個國王的去世時間各異,所以古埃及國王的喪葬儀式舉行的時間無法統一。然而,理想的喪葬時機是泛濫季最后一個月的最后一天。有的時候,國王的喪葬儀式在下玄月最后一個夜晚舉行,從日落開始,持續一夜,到第二天太陽升起時結束。28在喪葬儀式舉行的當天,國王的木乃伊放在棺槨里,放在事先準備好的木質雪橇上,用牛牽引,向葬祭廟前進。棺槨前后是穿著喪葬服裝的人們組成的龐大喪葬隊伍,親屬、官員和祭司等位列棺槨前后左右。專門負責主持喪葬儀式的塞姆(sm)祭司走在隊伍最前列,引領喪葬隊伍前進,手持正在燃燒的香火,并儀式性地往地上灑牛奶,以凈化喪葬隊伍。親友團后面是哭喪人,都是職業性的婦女。走在后面的是仆人,他們抬著各種日常用品,例如床、椅子、亞麻盒子和珠寶盒子等等,牽著一頭牛,用作祭品。最后面是去世國王的朋友等人。29在葬祭廟里,盛放國王木乃伊的棺槨直立起來放置,一個祭司吟誦咒語。30國王最小的兒子也閱讀大量神圣咒語,他扮演的是荷魯斯的角色,充當奧西里斯的兒子。31儀式的高潮階段是“開口儀式”。詳細地講,開口儀式分解為幾個單獨的儀式活動。第一個儀式活動主要是為了凈化尸體。一個塞姆祭司和兩個讀經祭司繞木乃伊四周行走,口中不停地講著:“純凈!純凈!”這樣的話。接下來的儀式活動是,塞姆祭司進到入口處,扮演去世國王兒子的角色。其他祭司“提醒”他說:“使沉睡者醒來,塞姆祭司”。塞姆祭司回應道:“我已經看到了完整狀態的我的父親。”然后是祭司之間儀式性的對話,要求塞姆祭司保護其“父親”,這是象征性地使祭司扮演荷魯斯,使死者扮演奧西里斯。32這些動作首先在去世國王的木乃伊和雕像上分別執行,然后在墳墓內其他所有雕像上進行,期間有一系列咒語和手勢。所謂的手勢是指塞姆祭司用手指和開口刀在木乃伊的口部輕輕劃一下。通過咒語和手勢的使用,開口儀式可以使雕像恢復活力,使去世者的卡(k3)能夠消費祭品,還可以使其他雕像復活,在來世繼續為國王服務。開口儀式不僅是儀式性地打開死者木乃伊的嘴,還包括眼睛、鼻子、耳朵等。33舉行完開口儀式以后,塞姆祭司吟誦一段總結性的咒語:“我已經給予那些隱藏在暗處的人們以呼吸,我已經使那些在來世的人們能夠呼吸……我已經使他們在禮拜堂里休息,使他們的祭品持續長久……生命所需要的呼吸來到,并創造了他的肖像,他的嘴被打開……他的名字永遠存在,因為他是來世偉大的阿克(3hj)。他聽到了親屬的呼喚。他保護為他倒水的人……他作為活著的巴(b3)34出現,他呈現出自己希望的樣子,他的卡(k3)希望停留在任何地方便可以停留!”35接下來,祭司給國王的木乃伊戴上頭飾、穿上衣服,將各種王權標志物(例如權杖)放在木乃伊身上或手中。36棺槨和木乃伊葬入墳墓。隨后,祭司將墳墓地面清理干凈,將墳墓入口封死。然后,在墳墓外面舉行宴會,參與喪葬儀式的人邊吃,邊欣賞歌舞音樂,聆聽人們對去世國王的贊頌。在宴會現場放置一把空椅子,表示去世國王以活人無法看見的形式出現,享用宴會的快樂。宴會結束以后,剩余的儀式用品被最后離開的人掩埋。國王的親屬和喪葬祭司在很多年里都要來祭祀去世國王。37上面關于國王喪葬儀式幾個重要步驟的內容是由新王國時期的喪葬儀式浮雕提供的。根據金字塔文和棺文以及其他史料,我們可以重構出喪葬儀式舉行當天墳墓中的其他一些儀式活動。烏納斯金字塔內部的喪葬儀式包括復活儀式和安靜儀式。烏納斯金字塔的埋葬間描繪了來世,前庭描繪的是今世,前庭屋頂描繪的是夜晚的天空。埋葬間代表庫斯(Kus)和布托城,前廳代表中埃及,雕像小墓室代表赫利奧坡里斯。就復活儀式而言,去世國王的尸體被帶到埋葬間,獻祭儀式在這里舉行,國王的卡(k3)雕像和巴雕像暫時放在前廳的一個角落里。獻祭儀式結束以后,尸體放進棺材里,封上棺材蓋。伴隨著祈禱,主祭者來到前廳,將兩個紅色壇子摔碎?？?k3)雕像和巴雕像放在蘆葦捆上,拖進雕像小墓室,分別豎立在其神龕中。兩個雕像小墓室的門被關閉和封死,兩扇門之前放置一艘船模型。最后,將金字塔封閉。實際上,儀式分為兩個階段。首先,在喪葬期間,巴離開尸體,以閃爍的火把之光這種無實體的精靈形式穿過來世(埋葬間),在雕像上獲得實體形式,穿過夜空,到達天空,在雕像小墓室里與眾神之神結合起來。接下來,通過摔碎紅色壇子的方式消除了威脅者,38后者可能會阻礙靈魂的復活。因為紅色與邪惡神塞特和阿波菲斯關系密切。船只放在小墓室門前,是為了促使靈魂出現。這樣,靈魂離開墳墓,剛剛升起的月亮成為其穿越天空的渡船。在黎明時,死者與太陽一起升上天空,死者實現了再生,儀式結束。安靜儀式的程序和內容基本上與復活儀式相同,與復活儀式同時舉行。不同的是,安靜儀式當中有長篇訟詩,強調去世國王復活以后變成世界的領主。復活儀式代表的是上埃及風俗,而安靜儀式代表的是下埃及風俗。通過這兩個儀式,去世的國王經過一夜的轉變,實現了再生,最終變成了天空之神和上下埃及的領主。其他金字塔中的儀式沒有獲得研究,但古王國國王的喪葬儀式基本與此類似。39烏納斯金字塔的儀式銘文闡述了國王的復活,簡單地談到了國王經過來世戰勝危險的情況,沒有詳細敘述其在來世的經歷。到第6王朝,金字塔文越來越強調國王去世以后變成冥界之王奧西里斯這個情節。下面這篇金字塔文表達了這個方面?！皣I,N,你站起來了,你受到保護,具有了神的能力,具備了西方世界(來世)之王的御座上的奧西里斯的方面。你做了他的精靈即永恒之星該做的事情。你的兒子站在御座上,具備了你的方面;他做了你在前世根據大神拉的命令作為活人之王應該做的事情;他栽培大麥,他耕種斯佩爾特小麥,自此以后他就代表你了。奧,N,拉說,所有生命和領土都給與你,永恒是你的。當你獲得了神的本性時,你就可以自己講話了,因此你也是眾神之中的大神。奧,N,你的巴位于眾神之列,位于眾精靈之列;你的恐懼位于他們心中。奧,N,這個N站在你作為活人的國王時候的御座上;你的恐懼在他們心中。你在人間的名字依然存在,你在人間的名字依然持久;你不會消失,你永遠不會被毀滅?！?0這段文字明確說明了去世國王經過復活和轉變,掌握了奧西里斯的王位,在神和死者的王國履行奧西里斯以前執行的所有職責,他的兒子即現在的國王代替他統治人間、維持恰當的儀式和為其父親提供祭品。這個過程是持續不斷的,從而所有活著的國王都會變成永恒的神,而現任國王是神的兒子,是合法的埃及統治者。甚至,有些金字塔文獻將奧西里斯與荷魯斯結合起來,成為骨肉相連的父子,從而也就使去世的國王與現世的國王緊密結合起來。41也就是說,現任國王的統治權力和神圣地位源自去世國王,所以國王如果想獲得這種合法統治地位,就必須為去世國王正確執行喪葬儀式和獻祭儀式。為死者舉行的獻祭儀式既在喪葬儀式期間舉行,也在喪葬儀式之后日常舉行,有一個很重要的環節,即祭品名單的背誦,42祭品名單被稱為“國王給與的祭品”(htp-di-nswt)。因為在埃及神學當中,只有國王能夠為神提供祭品,所以每次舉行為死者的獻祭時,獻祭者都宣稱祭品名單已經由國王獻給神,并被傳遞給死者,或者國王和神聯合起來向死者獻祭。祭品名單列舉了喪葬祭品的典型條目。獻祭本身被稱為“應聲前進”(prt-r-hrw),表明在為死者提供物品過程,背誦祭品名單是很有作用的。即使沒有祭品被帶到墳墓,僅僅通過背誦祭品名單,訪問者能夠魔法似地為死者提供食物和飲品。從中王國開始,為死者獻祭時吟誦的祭品名單基本相似,一個典型事例是:“國王(向)布西里斯(Busiris)之神、大神、阿拜多斯之神奧西里斯進行獻祭,祭品包括牛、家禽、面包、衣服、雪花石膏和神借以生活的每一件美好而純真的事物,還包括獻給所有神、去世者的卡(k3)和房屋看護者、去世的孟圖霍特普的祭品?！?3祭品名單常常強調死者獲得的祭品將與神在日常祭神儀式中獲得的祭品一樣。為了確保墳墓中祭品的持續供給,埃及人在去世之前要建立喪葬地產,將土地分給一個人或幾個人,達成協議,使此人忠實地執行為死者的獻祭儀式。通常死者最小的兒子扮演這種角色。喪葬地產的建立在古王國和中王國時期是普通現象,在新王國時期被雕像地產代替,在這個地產上,去世者的雕像將被奉獻給神廟,死者通過他的雕像參與日常獻祭和節日。44總體上看,喪葬儀式并非單純的一個儀式,而是由多個儀式綜合而成,主要包括木乃伊開口儀式、復活儀式和安靜儀式、獻祭儀式等。喪葬儀式的舉行要有特定場所,所以葬祭廟、墳墓等都是必不可少的。為了保證國王的永恒,他的尸體需要善加保存,從而制作木乃伊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步驟。盡管我們無法全面而詳細地再現國王的喪葬儀式,但從基本程序和特點來看,喪葬儀式的根本目的是保證國王王權的合法延續。也就是說,通過喪葬儀式,去世國王在變成神或奧西里斯的同時,也將人間的統治權轉交給了他的繼承人。他的繼承人要想獲得合法的統治權,除了為去世國王執行喪葬儀式,還必須完成登基儀式和加冕儀式。45二、國朝的祭祀儀式從前面的考察,本文發現,國王的喪葬儀式具有宗教的意義,屬于宗教儀式的范疇。但這種宗教儀式還具有多方面的社會功能,尤其對于王權統治的持續意義重大。首先,古埃及喪葬儀式長期存在于埃及。喪葬儀式是伴隨著最早國王的去世而舉行的,盡管目前很難探查清楚其起源,但或許在早王朝時期就開始舉行了,因為早王朝時期出現了兩個大的墓地。大規模墓地的出現必然伴隨著一定規模的喪葬儀式。古王國的金字塔復合建筑和新王國墳墓建筑群中有專門用于舉行喪葬儀式的葬祭廟。后期埃及的國王也非常重視墳墓的建筑,往往將墳墓建筑在首都神廟通道下面,墳墓墻壁上也描繪著喪葬儀式的場面。托勒密埃及時期國王的喪葬儀式如何舉行,目前尚不得而知。46但從托勒密王朝時期的登德拉神廟中發現的浮雕來看,托勒密王朝的人們也在制作木乃伊,仍在踐行古埃及傳統的喪葬活動。47正如簡·愛倫·哈里森在闡述儀式的作用時所說的,“我們得考慮到習慣的強大力量?！?8古埃及國王的喪葬儀式經過早期國王的實踐,逐漸形成了一種習慣,或者說是一種制度,成為后來國王必須做的事情,持續了近3000年。這種習慣性的儀式實踐逐漸變成了古埃及王室成員、祭司、官員甚至普通民眾的自覺,成為一種想當然的事情,構成了古埃及人宗教和政治生活的一部分,除了按照既定傳統程序實踐而外,沒有人去問為什么,更沒有人去否定它的價值和意義。這樣的習慣性儀式或制度有助于強化人們對王權統治的認可。其次,喪葬儀式宣稱國王是神的后裔,宣傳國王及其家族統治的神圣性,確認國王的各種權力。從神學意義上講,喪葬儀式的目的之一就是將去世國王神化,使去世國王實現從人到神的轉變。烏納斯金字塔內的文獻將去世的烏納斯與冥府之神王奧西里斯等同起來:你的身體是這個烏那斯的身體;烏那斯前進,因此你前進。49另一篇金字塔文獻描繪國王珀辟變成了神:珀辟升上了天空。珀辟登上了拉的船。珀辟替他(拉)命令那些為他劃船的神。恰恰像他們在拉到達時歡呼一樣,和平,和平。50還有一段文獻闡明了變形國王出現在天空中:烏那斯已經在甲蟲(太陽神)的路上得到引導。烏那斯重新照耀東方。51上述這些銘文表明,古埃及國王去世以后,通過舉行正確的喪葬儀式,從人變成神。這是在宣傳去世國王本人的神圣性。值得注意的是,國王喪葬儀式的意義遠不止于此。我們發現,喪葬儀式舉行期間,去世國王尸體運送到河谷廟,制作木乃伊,在喪葬廟中舉行埋葬國王的儀式,王室成員始終參與這些活動。喪葬儀式舉行之后,每日的獻祭活動是由去世國王的兒子執行的,一般由最小的兒子執行,而且去世國王墳墓的部分祭品由新任國王提供。52也就是說,國王去世以后的喪葬儀式是由其家族成員負責完成的,他在天國的生活用品也是由其家族成員提供的,而這些家族成員也是由去世國王認可的,也具有神圣性?？梢?國王的喪葬儀式還意在宣傳王室家族的神圣性。喪葬儀式舉行過程中,國王墳墓中陪葬大量物品、雕像、各種生活場面的壁畫浮雕等,這些都是在來世為國王享用和服務的。53也就是說,國王去世以后,變成了神,在天國能夠享有今生的各種權力,過著與今生一樣的生活。他不僅享有與今生一樣的生活條件,還繼續通過他的兒子即新任國王實施各種統治人間的權力,例如對古埃及土地和財富的所有權、行政權、軍事權等等。這實際上是從另一個角度確認和強化國王的各種權力。再者,國王的喪葬儀式起到了增強社會認同、凝聚社會力量,進而強化王權的作用。從浮雕來看,喪葬儀式在葬祭廟內部或墳墓周圍舉行,普通民眾也可以參與。在儀式期間,運送國王尸體的隊伍經過很多地方(例如首都及其他地方),沿途民眾可以參觀。54另外,雖然墳墓內部的儀式活動不能為普通民眾所見,但墳墓墻壁的浮雕描繪的場面是國王命令工匠刻畫上去的,是對喪葬儀式的描繪。55很多墳墓在國王去世之前就建好了,國王會邀請一些朋友或臣民參觀。這里也不排除有普通民眾參觀國王墳墓的可能。56可見,古埃及人對喪葬儀式并不陌生。甚至普通古埃及人也了解和模仿國王的喪葬儀式,最終到中王國以后,喪葬風俗開始平民化,普通民眾都按照國王的喪葬方式,修建墳墓,準備木乃伊和棺槨,舉行喪葬儀式等。這種喪葬方式的平民化在一定程度上使民眾感受到國家和社會對其地位的認同,增強了民眾對國家和社會的責任感,起到了凝聚各種社會力量的作用。這種以國王的喪葬儀式為基礎建立起來的社會凝聚力最終有利于王權統治的運作。最后,喪葬儀式宣傳國王的王權統治的延續性,使王權統治永遠傳承下去。古埃及國王墳墓墻壁上的銘文文獻明確表達了這點。一篇文獻將去世國王泰提視作奧西里斯神的繼承者,使其以神的身份統治來世的死者,這實際上是在宣傳去世國王在來世繼續實施王權統治。你在奧西里斯的御座上作為西方人的主人(奧西里斯)的繼承者。并戴上了他的王冠。國王泰提啊,這是多么的令人高興啊,這是多么的偉大啊,他已經把御座讓給你引導了高貴者們(死者)。57下面這篇文獻把去世的國王珀辟與奧西里斯等同起來,強調其去世以后變成神,以奧西里斯的面貌出現,他作為神的身份獲得太陽神拉的認可,他在人間的王權由其兒子繼承和實施。珀辟啊,你已經離開,變成了精靈,作為神變得強有力,你出現在奧西里斯的御座上!那些服務于神的人們在你身后;那些向神致敬的人在你面前。他們吟誦:“神來了!神來了!珀辟來了,(他將)出現在奧西里斯的御座上。伊西斯對你講話,奈弗悌斯為你悲傷。精靈們來到你這里,彎下腰并親吻你腳前的土地……你爬到你的母親努特那里;她拉住你的手,把你放在去往地平線的路上,去往拉神所在的地方。天國的大門為你敞開著;美好宮殿的大門為你敞開著。你發現拉神站在那里,正等待著你。他拉住你的手;他把你帶到天國的二元神龕,把你放在奧西里斯的御座上。你(作為國王)站立著,珀辟啊,支持著(復仇),作為神裝備著,裝備以奧西里斯的外貌,在希姆的御座上,希姆掌握著西方人。在眾神靈當中,在永不隕落的眾恒星中,你做他習慣做的事。你的兒子(作為國王)站在你的御座上,裝備以你的外貌,做著你以前帶領著活人們習慣做的事情,依靠偉大的神——拉的命令。他產生了大麥;他產生了二粒小麥,并把它呈現給你。你在大地上的名字活著;你在大地上的名字持久;你不會消失;你永遠不會被毀壞。58國王的喪葬儀式在古埃及歷史上3000多年的實施,對王權統治的實施和延續發揮了多方面的作用,通過儀式場面、墳墓的浮雕和銘文等宣傳國王和其家族的神圣性,強化國王的多種權力,在增強社會認同和凝聚社會力量的同時強化王權統治,最終宣傳王權統治的延續性,使王權統治在王室后代中傳承下去。三、國王祭祀及國朝的樹立“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導致神秘主義方面去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59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現象,古埃及國王的喪葬儀式具有悠久的歷史,在古埃及存續了3000多年,基本上與古埃及王權統治的歷史保持一致,具有深刻的社會文化和經濟根源。首先,古埃及國王的喪葬儀式是古埃及人關于來世信仰的必然結果。古埃及人知道死亡不可避免,但他們認為今世的死亡恰恰是其來生的開始,來生才是永恒的。60從而,古埃及人,尤其國王,非常重視喪葬,將喪葬儀式視作達到永生的重要手段。喪葬儀式的目的是幫助死者實現從死到再生、從今生到永生的轉變,從而喪葬儀式也稱轉變儀式。喪葬儀式是否從日常祭神儀式和日常祭祖儀式借鑒而來,學界存在爭論。61其次,國王的喪葬儀式所宣傳的意識形態與古埃及人的王權觀念相吻合。古埃及人的王權觀念比較復雜,但基本觀念很清楚。國王是神,至少是半神,國王的權力來自天國的神,國王的統治神圣不可侵犯,國王擁有對埃及和人民的所有統治權,掌握著瑪阿特(mc3t),是真理與正義的化身,負有維護社會秩序和國家安全的責任。62這里有一點需要注意,是關于國王的神圣屬性的不同觀點。韋爾東(Wildung)認為,大多數精英或統治階級的文獻宣傳埃及人幾乎一貫地認為任何國王都是神。但綜合古埃及各個方面的史料,可以看出,在普通埃及人看來,國王的神性是有時間、空間和范圍限制的,國王活著的時候、在執行與神交流的活動時才具有神性,而且永遠不能超越大神。在其他時間和場合,國王是以人性存在的。國王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才通過各種手段(例如建筑神廟、將自己的雕像或肖像與神像放在一起、采用王銜等)宣傳自己的神性。63宗教儀式是集中展示這些宣傳手段的良好機會。國王的喪葬儀式的全過程都與古埃及人的上述王權觀念保持一致,并突顯了國王宣傳自己和家族統治的神圣性的意圖。再者,國王的喪葬儀式適應了古埃及人關于王室血緣神圣性的文化觀念。“對過去的尊崇是埃及人思想的主要特征?！惫虐＜暗奈墨I都把世界伊始或者最初的世界形勢視作最完善的,認為后來歷史和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對最初事物的遵從,修正或放棄它們不意味著進步,而是完美狀態的墮落。64埃及祭司馬涅托在為托勒密二世(公元前285—前246年在位)撰寫的《埃及史》中,將古埃及歷史追溯到神,指出古埃及最早的王朝是神王朝,之后是半神王朝和死者的精靈王朝,然后是人王朝,人王朝又根據統治者的家族關系區分為31個王朝。神王朝是后面所有王朝的原型。65馬涅托是神廟祭司,在撰寫歷史的過程中,將神王朝作為人王朝的先祖,一方面是其信仰所致,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古埃及人長期以來對王朝血統的認識。古埃及神話將奧西里斯視作古埃及第一個人間之王,他的兒子荷魯斯在戰勝篡權者、他的叔父塞特以后,繼承王位。66從早王朝開始,國王的五個偉大名字之中的第一個——荷魯斯名——就已經出現了,從第5王朝開始,每個國王都有五個偉大的名字。67至少從古王國開始,古埃及歷史上的所有國王都宣稱自己是荷魯斯,是神的兒子。同時,古埃及國王還強調自己與去世法老的血緣關系,主要是父子關系。例如,第18王朝末期的法老郝列姆赫布顯然不具有王室血統,但他通過與王室女性結婚的方式建立事實上的血緣關系,通過宣稱自己是神的兒子建立理論上的王室血緣關系。68古埃及歷史時期的所有王朝都實行“父終子繼”和“兄終弟及”的繼承制度,甚至希臘馬其頓人統治埃及時期的托勒密王朝也實行這種王位繼承制度。69須知,古埃及各個王朝的統治者不是生來即為王室成員的,很多王朝是在推翻前王朝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新王朝建立以后仍然實行與之前王朝相同的、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王位繼承制度,這說明了古埃及人對王室血緣家族統治的認可。實際上,普通的埃及人也非常重視血緣關系。例如,很多祭司往往將這種身份傳給兒子,70一些士兵也把自己的職業傳給兒子,71普通人在制定遺囑的時候把自己的遺產給與兒子72。國王的喪葬儀式各個環節都體現了去世國王的繼承人和家屬的參與,比較明顯地體現了國王和統治階級對血緣關系的重視。最后,歸根結底,古埃及以農業為主的經濟是儀式得以長期實施的基礎。農業是古埃及的經濟基礎。農業生產依賴于尼羅河水的定期泛濫。73古埃及人從早王朝開始就每年都測量尼羅河水位,巴勒莫石碑記錄了這種情況,說明他們對尼羅河水位和泛濫的重視。74在古埃及歷史上,尼羅河能否定期泛濫,對農業和社會的影響非常明顯。在第一中間期(約公元前2181—前2040年)和第二中間期(約公元前1786—前1567年),尼羅河水未能按時泛濫,致使農業歉收、社會混亂、政局動蕩。75涅菲爾提預言詳細記載了古埃及社會因尼羅河低水位而出現的混亂局面。76關于尼羅河泛濫,埃及人尚不能科學對待,認為神祇在發揮作用。他們認為影響尼羅河水位變化和泛濫的大神是奧西里斯。奧西里斯被視作埃及的豐產神,甚至有時與尼羅河和其泛濫等同起來,77他的復活會直接影響到尼羅河泛濫。奧西里斯是去世的國王,還是冥界的國王。去世的國王能否順利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