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坎南論馬克思的正義與人性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英美科學家發表了關于“馬克思和正義”的文章。據我所知,自布坎南的《馬克思與正義》一書出版之后,對其進行評介的文章已不少于8篇,據布坎南自己表述,他在《馬克思與正義》一書中試圖達到雙重目的:“重構和評價馬克思關于正義問題思考的豐富的復雜性,并以重構的立場運用于當代關于正義的最佳思考上。”在該書的第一章,布坎南論述了馬克思正義觀的黑格爾淵源,即“黑格爾之根”。在他看來,馬克思在正義上的基本立場是對黑格爾法哲學的繼承和推進,要把握馬克思在正義上的思想,乃至馬克思的政治哲學思想,都必須回到馬克思對黑格爾歷史哲學、法哲學———特別是黑格爾的國家理論———的回應中去求解。在第二章,布坎南旨在闡明馬克思用以批判資本主義和斷言資本主義必然向共產主義轉變的評價視角,認為這一視角就是作為非扭曲的需要得到充分滿足的社會的共產主義眼界,而這一共產主義眼界同樣包含一個人性觀念,只不過不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那種內在的、法權的、評價性的類存在概念,而是一種外在的、非法權的、描述的、解釋性的、人性的普洛透斯般的核心概念(Proteancoreconceptofhumanna-ture)。但是,布坎南又認為,馬克思這一基于共產主義眼界的根本的評價視角需要有一個歷史唯物主義的意識理論的支撐,而馬克思對此卻缺乏應有的重視。應該說,布坎南對這一章是下了功夫的。這一章在該書中不是布坎南已經發表過的“舊作”,而是布坎南為了寫作此書的“新作”。它在書中不僅充當闡明馬克思的根本的評價視角的作用,而且起到關聯起它與書中的第三、四、五章的作用。他通過對人性的分析,為第三章關于異化與剝削關系的分析做了一個很好的鋪墊;通過對馬克思關于人的兩種不同的類存在概念及其作用的辨析,為布坎南在第四章中闡明馬克思對正義、權利的批判提供了理論先導;通過對馬克思可能的唯物主義的意識理論的討論介入了第五章關于無產階級革命動機的分析。因而,本章就其篇幅來說,雖然看不出其“分量”,但就其在書中的邏輯地位來說,卻可以說是該書的邏輯中樞,難怪伍德說“其討論明智且非常適合這本書的目的”在第三章,布坎南論述了馬克思的異化與剝削的辯證關系。在他看來,馬克思的批評者與辯護者都未能認識到馬克思剝削理論的復雜性,他們都僅僅關注了馬克思對工資勞動的剝削的分析,而忽略了資本主義的其他剝削關系,因此,未能拓展出剝削與異化之間的關系。在這一章中,他吸收了B.奧爾曼(BenellOllman)等人的一些觀點,創造性地賦予剝削兩點新解:一是認為馬克思的著作中包含三個不同而又有聯系的剝削概念:在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過程中的剝削概念;不僅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過程而且適用于一切階級社會的勞動過程的跨歷史的剝削概念;不局限于勞動過程本身的現象的一般剝削概念。第四章是布坎南這本書的核心內容,布坎南對馬克思如何看待權利、正義的闡釋都集中在這一章。在第五章“革命動機與合理性”中,布坎南考察了馬克思的革命動機理論,認為馬克思把革命動機訴諸非法權的自我利益(生存利益)是有嚴重缺陷的。因為,假如革命動機僅僅是立基于對階級利益和階級忠誠的訴求,那個體就可能只是合理地受實現階級目標的前景的激勵而參與革命。但是,假如作為個體的我可以不需要為實現階級的目標而奮斗和做出犧牲,階級的目標也可能實現的話,那對我來說,就沒有理由要為之做出奮斗或犧牲;或者假如即使我參與革命,階級的目標也無法實現,那么我參與革命也會失去其意義。因而,作為理性的利己主義者在參與實現革命目標的這一類公共利益的事業上,可能會選擇“搭便車”的行為。也許在布坎南看來,這種以理性選擇理論來“解構”馬克思的革命動機理論是他的得意之作,馬克思要有效地回應布坎南的理論質疑,似乎理論周旋的空間不大,而且馬克思憑什么把資本家視為利己主義者而認為無產階級能夠擺脫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誘惑而淪為利己主義者?看來,假如馬克思所指的革命者是理性的利己主義者(理性的功利主義者),那么馬克思的革命動機理論確實存在著致命的缺陷,但問題是,馬克思的革命者并不是布坎南筆下的理性的利己主義者或理性的功利主義者。馬克思的革命者所要擺脫的恰恰就是這種根源于市民社會的狹隘的“占有”眼界或利己主義眼界。布坎南非常強調共產主義眼界在馬克思思想中的重要地位,卻在這一點上未能看到無產階級的革命者必須在共產主義的眼界中去理解,而不能在市民社會的眼界中去理解,不能說是一點遺憾。通過該書前五章的重構,布坎南道出了馬克思對正義的基本立場:馬克思對正義是持一種激進的批判立場的,而之所以如此,從根本上來說是源于馬克思基于歷史唯物主義對正義的局限性的認識:“(1)權利和正義觀念在資本主義向共產主義的革命性轉變中不起主要的動機作用;(2)共產主義社會———自主的社會和在社會上完整的個體———在建構社會關系方面,權利或正義的(一般)概念將不再發揮重要或主要作用;(3)產生正義和權利概念需要的環境正是這些觀念的要求難以得到充分滿足的社會。”既是如此,又該如何評價馬克思對正義的認識與批判呢?在該書的第六章和第七章,布坎南就試圖著手這一評價。“真金不怕火煉。”在第六章,布坎南便以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他認為是最全面與合理的可行的正義理論)來考驗馬克思對正義的批判,當然,這種考驗是雙向的,反過來,馬克思對正義的批判也構成了對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的檢驗。即,一方面,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成了他所重構的馬克思的正義觀的“試金石”;另一方面,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也反過來成為他所重構的馬克思的正義觀的檢測對象。在論述中,布坎南先是對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做了一個非常好的概述,(1)羅爾斯集中于分配而忽視了生產,沒有看到前者依賴于后者。(2)羅爾斯錯誤地假定了社會階層的存在是人類社會的一個永恒特征。(3)羅爾斯的“反思平衡”的方法沒有認識到即便是最為基礎的慎思的道德判斷也是與階級相關的。(4)羅爾斯不自覺(和非批判)地接受了自由資產階級或個人主義的功利主義者的人性觀,依據這種人性觀,人是純粹的“功利消費者”,而并非本性是創造性的社會活動的存在。(5)盡管羅爾斯聲稱他的正義論是建立在一種關于善的“弱理論”或“道德中立”的理論之上,但他實際上是把善的實質性觀念(或人的規范理念)賦予人,因而也就武斷地排除了關于善的一些其他觀念,這其中尤其重要的是關于共同體和團結的馬克思式的美德。(6)羅爾斯假設的契約論路徑忽略了階級沖突:它假設了一個在我們所生活的階級分立的社會中并不存在的共同利益。(7)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是一種烏托邦,他沒有提出一種如何從現有社會向“良序”社會過渡的理論。(8)羅爾斯的理論患有自由主義理論的一個通病:認可公民政治權利的優先性,而沒有充分意識到由于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而導致平等權利的施行在效果上會趨于更大的不平等問題。(9)雖然羅爾斯提出了他所認為的正義的普遍原則,但馬克思對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的分析表明,不可能有一組對一切社會、一切時代都普遍適用和有效的正義原則。(10)羅爾斯關于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的論述顯示了他并不懂得,正是對正義理論的需要才揭示了深藏于生產方式之中、在根本上可以消除的缺陷。對于這些批評,布坎南都試圖站在羅爾斯的立場上作出回應,我們從其介紹與回應中可以把握羅伯特·保羅·沃爾夫(RobertPaulWolff)、C.B.麥克弗森(C.B.Macpherson)、理查德·米勒(RichardMill-er)、艾迪娜·施瓦茨(AdinaSchwartz)、邁克爾·泰特曼(MichaelTeitelman)和諾曼·丹尼爾斯(NormanDaniels)等人是如何試圖站在馬克思的立場上批評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的。不過,布坎南也認為,上述批評至少對羅爾斯的理論提出了四個極為嚴重的問題:(1)批評羅爾斯關于正義原則的契約推導假定了一個人類善的實質觀念或個人的規范理念,武斷地排除了關于善的一些其他觀念,其中包括馬克思尤其重視的共同體和團結的美德;(2)抱怨羅爾斯的理論是烏托邦的,因為它缺乏一個向正義社會過渡的理論;(3)指責羅爾斯的體系低估了公民平等和政治平等對于經濟平等的依賴性;(4)批評確定最大化最窮困者的前景的制度安排的努力將要么需要在眾多不確定的選項中做無法估量的比較,要么將被不正當地束縛在現存的不平等之中。在這一點上,很難知道當這些批評以最有說服力的形式來闡述時,是否對羅爾斯的理論是致命的。但顯而易見的是,馬克思的思想對羅爾斯體系提出了一個嚴肅的挑戰。第七章,即最后一章,既是評價的繼續,也是全書的歸總。布坎南重申了之前各章的基本立論,并進而指出,馬克思對法權觀念的批判是相當豐富和極富挑戰性的,他的思想至少對傳統的以及當代的政治哲學的兩個信條———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的論題與對作為權利持有者的個人的尊重是個人的首要美德的論題———提出了最為系統也是最難于應對的挑戰。但他也認為,馬克思對法權觀念的批判也存在局限性,一方面,馬克思對法權觀念和法權制度的批判的關鍵因素沒有足夠的論據,即法權觀念及其作用并不是如馬克思所理解的僅存在于利己主義或階級分化的處境或社會之中;另一方面,馬克思并沒有提出一種非法權的、非剝削的、民主的、高度有效的共產主義的社會協調理論。從整體上來看,本書是解讀馬克思對正義、權利批判的一大佳作,也是從馬克思與正義的關系入手來把握馬克思對自由主義激進批判的一部力作。它在問題的針對性和內容的豐富性方面都遠勝于此前論述此類問題的同類作品。它關于馬克思關于法權觀念的很多推斷都值得馬克思主義學界認真思考與回應。且正如很多評論者所指出的,布坎南的這一著作與喬治·布倫克特、休·柯林斯、史蒂文·盧克斯等人的著作一樣,都表現了一種試圖審視馬克思的倫理和政治思想以及社會正義理論的重要努力,他們的探討也帶來了對馬克思關于正義、權利、法律、道德、宗教和意識形態的重新思考,煥發了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而且對于現在方興未艾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探討也有直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