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8社會動亂與詩人杜甫杜甫（７１２～７７０），字子美，京兆杜陵（今陜西西安市西南）人，生于鞏縣，是晉朝名將杜預之后，祖父杜審言，初唐著名詩人。奉儒守素的家庭文化傳統(tǒng)對他忠君戀闕、仁民愛物的思想有巨大影響。他的青年時代，是在盛唐社會中度過的，過了一段南北漫游、裘馬輕狂的生活。２０歲南下吳越，２４歲回到洛陽，舉進士不第。翌年東游齊趙。３０歲時回到洛陽，筑室偃師，在那里結(jié)婚，往來偃師、洛陽間。３３歲在洛陽遇到剛被“賜金放還”的李白，建立了千古傳頌的友誼，兩人同游梁、宋。遇高適，三人酣飲縱游，慷慨懷古。不久又北上齊魯，過歷下，登泰山，抒發(fā)“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的情懷。和許多盛唐詩人一樣，他有巨大抱負，自謂能立登要路，致君堯舜。但這幻想在天寶五載（７４６）到長安之后，便徹底破滅了。到長安的第二年，他參加了由李林甫操縱的一次考試，落入騙局。落第之后回到偃師，后來又來到長安，獻賦上書，干謁贈詩，希求汲引，但都落空。十載長安，歷盡辛酸。“賣藥都市，寄食友朋”（《獻三大禮賦表》）。“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書左丞》）。這十載長安，使杜甫歷盡人生辛酸，他看到了生民疾苦，關(guān)心著國家安危。忠君戀闕，仁民愛物的情懷，在這顛沛辛酸的生活里不惟未曾衰退，反而更加強烈了。這對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是意義巨大的。就在這段時間，他寫下了《兵車行》、《前出塞九首》、《麗人行》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等反映天寶后期動亂行將到來的社會風貌的名作。安史亂起之后，杜甫落入叛軍手中，被押解到陷落的長安。在陷落的長安，他寫下了那些忠君戀闕的千古名作，如《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哀江頭》：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他聽到肅宗已經(jīng)即位靈武，便歷盡艱辛，奔赴鳳翔行在。他被授予左拾遺的官職。這個時期，他寫了《羌村三首》、《北征》等名作。因疏救房琯，他于乾元元年（７５８）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這期間，他寫了“三吏”、“三別”。乾元二年（７５９）秋，他終于棄官，攜家入蜀，于歲末抵達成都，開始了他晚年飄泊西南的生活。他在成都有一段時間生活相對安定。后來因劍南兵馬使徐知道反，成都混亂，他移家梓州，來往旁縣，中間又曾在閬州小住。永泰元年（７６５）五月，離成都經(jīng)渝州出峽，在云安短期養(yǎng)病之后，于次年春末遷居夔州（今四川奉節(jié)）。大歷三年（７６８）春，他離夔州，飄泊江陵、公安、岳陽、潭州，大歷五年（７７０）冬，死于自潭州赴岳州途中舟上，年五十九。杜甫暮年窮困潦倒，疾病纏身，十分凄涼。安史之亂帶來了無數(shù)災難，也給詩歌創(chuàng)作帶來了變化。戰(zhàn)亂生活題材很自然地進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盛唐詩人還不慣于引戰(zhàn)爭苦難入詩。他們還沒有把眼光轉(zhuǎn)向底層。在這場災難面前，他們發(fā)抒感慨，“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遙憐故園菊，應傍戰(zhàn)場開”（岑參《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李白是盛唐詩人中寫及戰(zhàn)亂最多的，有《奔亡道中》、《經(jīng)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扶風豪士歌》、《永王東巡歌》、《南奔書懷》等等，他寫參與這場戰(zhàn)爭的感受、抱負、態(tài)度和不被理解的心情，還沒有轉(zhuǎn)向?qū)懙讓影傩盏目嚯y。寫百姓苦難的，是安史亂起前后進入創(chuàng)作高潮的詩人們。李嘉祐寫戰(zhàn)后凋殘景象：“處處征胡人漸稀，山村寥落暮煙微。門臨莽蒼經(jīng)年閉，身逐嫖姚幾日歸。貧妻白發(fā)輸殘稅，馀寇黃河未解圍。”（《題靈臺縣東山村主人》）“白骨半隨河水去，黃云猶傍郡城低。平陂戰(zhàn)地花容落，舊苑春田草未齊。”（《宋州東登望題武陵驛》）最早而且最全面反映這場大戰(zhàn)亂所造成的大破壞、大災難的，是杜甫。杜甫用他的詩，寫了這場戰(zhàn)爭中的許多重要事件，寫了百姓在戰(zhàn)爭中承受的苦難，以深廣生動、血肉飽滿垢形象，展現(xiàn)了戰(zhàn)火中整個社會生活的廣闊畫面。他的詩，被后人稱為“詩史”。他的詩被稱為“詩史”，在于具有史的認識價值。常被人提到的重要的歷史事件，在他的詩中都有反映。至德元年（７５６）唐軍陳陶斜大敗，繼又敗于青坂，杜甫有《悲陳陶》、《悲青坂》；收復兩京，杜甫有《收京三首》、《喜聞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九節(jié)度兵圍鄴城，看來勝利在即，杜甫寫了《洗兵馬》，其中提到勝利的消息接踵而至，提到回紇軍助戰(zhàn)、在長安受到優(yōu)待的事，提到平叛諸將的功業(yè)。反映了此一事件在當時造成的普遍心理。后來九節(jié)度兵敗鄴城，為補充兵員而沿途征兵，杜甫有“三吏”、“三別”。宦官市舶使呂太一反于廣州，杜甫后來寫了《自平》。杜甫的有些詩，還可補史之失載，如《三絕句》中寫到的渝州、開州殺刺史的事，未見史書記載。從杜詩可見安史亂后蜀中的混亂情形。而《憶昔》則描述了開元盛世的繁榮景象：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游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這是常被史學家用來說明開元盛世社會風貌的一首詩，寫時事，不始于杜甫，但是到了杜甫，才從如此廣闊的視野并如此頻繁地寫時事。他的詩，提供了史的事實，可以證史，可以補史之不足。但是杜詩的“詩史”性質(zhì)，主要的還不在于它提供了史的事實。史實只提供事件，而杜詩則提供比事件更為廣闊、更為具體也更為生動的生活畫面。史稱玄宗后期沉湎聲色，記載了不少事實，而在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我們才真切地感受到這沉湎聲色的情景：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況聞內(nèi)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中堂有神仙，煙霧蒙玉質(zhì)。爰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里描寫的是具體的情景，連面臨這情景時感覺到的氛圍和情思都有了。他寫戰(zhàn)爭帶給百姓的苦難，是從一個人、一個家庭寫起的。寫他們的遭遇，寫他們的內(nèi)心的悲酸。如《無家別》：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我里百馀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賤子因敗陣，歸來尋舊蹊。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但對狐與貍，豎毛向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寫到故鄉(xiāng)荒涼，老母病死，歸來無家，而尚得再次從軍，令人不忍卒讀。他把戰(zhàn)火中的人的內(nèi)心世界，一一展開，令人千載之下，為之動情。《羌村三首》、《哀王孫》、《哀江頭》、《北征》等詩，都是這種寫法。他的有些詩，雖不是直接寫時事，只寫一己的感慨，但由于他顛沛戰(zhàn)亂之中，與這場災難息息相關(guān)。心之所向，情之所系，未離時局，因之從他的感愴里，我們可以感受到其時社會的某些心理狀態(tài)。從認識歷史的起初面貌說，這一類詩，也具有詩史的意義。杜詩的詩史性質(zhì)，決定了它寫作方法的變化。盛唐詩創(chuàng)造玲瓏興象以抒情，杜詩用敘事手法寫時事。詩的敘事手法起源甚早，《詩經(jīng)》、樂府都用過。唐代詩人中李白的《贈張相鎬》、李頎的《別梁锽》都用了敘述手法。李白的詩，敘自己的行藏；李頎的詩，實寫梁锽的性格。而大量使用敘述手法，以五、七言古體寫時事，即事名篇，把敘事手法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高峰，則是杜甫的創(chuàng)造。杜詩敘事，既敘事件經(jīng)過，又用力于細部描寫。這些細部描寫，或人或物或心情，精心刻畫，從細微處見出真實，展開畫面，把人引入某種氛圍、某種境界。《北征》敘從鳳翔行在往鄜州省家的一路所見：“菊垂今秋花，石載古車轍。青云動高興，幽事亦可悅。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jié)實。”“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鴟鸮鳴黃桑，野鼠拱亂穴。夜深經(jīng)戰(zhàn)場，寒月照白骨。”寫到家情境：“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發(fā)。經(jīng)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jié)。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沒有直接寫戰(zhàn)爭災難，而亂離與貧困一一顯現(xiàn)。他寫的都是不起眼的平常細事，但正是這些細小的描寫，從一個視角展現(xiàn)了廣闊的歷史畫面。也正是這些細小的描寫，使杜詩的敘事方式有別于前此的敘事詩。它從概括描寫走向?qū)懢唧w事件的片斷，因?qū)懠毠?jié)而更少概括描寫常有的夸張，更多真實感。故事性被沖淡了，而生活色彩則等到極大的加強。《兵車行》、《羌村三首》、“三吏”、“三別”、《彭衙行》、《贈衛(wèi)八處士》等詩無不如此。杜詩敘事，融入強烈的抒情。多數(shù)的敘事詩，他其實是作為抒情來寫的。例如《羌村三首》，記回鄜州省家事，寫重逢如何悲喜交集，寫與家人、鄰里如何在這悲喜中相見，仍然是細部描寫，“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鄰人滿墻頭，感概亦歔欷”；“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qū)雞上樹木，始聞扣柴荊”。但這些細部描寫要表現(xiàn)的，是悲喜交集的心境，是一腔蘊蓄已久、渴望渲瀉的感情：悲哀、同情、無可奈何，都交錯在一起。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