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3放風箏放風箏

偶見街上小兒放風箏，拖著一根棉線滿街跑，游戲為歡，狀乃至樂。那所謂風箏，不過是竹篾架上糊一點紙，一尺見方，頂多低下墜著一些紙穗，其結果往往是掛在街旁的電線上。

常因此想起我小時候在北平放風箏的情形。我對放風箏有特殊的癖好，從孩提時起直到三四十歲，遇有機會從沒有放棄過這一好玩的游戲。在北平，放風箏有肯定的季節，大約總是在新年過后開春的時候為宜。這季節，風勁而穩。嚴冬時風很大，過于猛烈，春節過后則風又嫌微弱了。開春的時候，蔚藍的天，風不斷地吹，最好放風箏。

北平的風箏最探究。這是因為北平的有閑階級的人多，如八旗子弟，凡屬耳目聲色之娛的事情都特殊發展。我家住在東城，東四南大街，在內務部街與史家胡同之間有一個二郎廟，廟旁邊有一風箏鋪，鋪主姓于，人稱“風箏于”。他做的風箏在城里頗有小名。我家離他近，買風箏特殊便利。他做的風箏，種類繁多，如肥沙雁、瘦沙雁、龍井魚、蝴蝶、蜻蜓、鲇魚、燈籠、白菜、蜈蚣、美人兒、八卦、蛤蟆、以及其他形形色色。魚的眼睛是活動的，放起來滴溜溜地轉，尾巴拖得很長，臨風波動。蝴蝶蜻蜓地翅膀也有軟的，波動起來也很好看。風箏的架子是竹制的，上面繃起高麗紙面，講究的要有絹綢，繪制很是精致，色調繽紛。風箏于的出品，最精彩是“提線”栓得角度精確，放起來不“折筋斗”，平平穩穩。風箏小者三尺，大者一丈以上，通常在家里玩玩有三尺到七尺就很夠了。新年廠甸開放，風箏攤販或許多，品質也還可以。

放風箏的線，小風箏用棉線即可，三尺以上就要用棉線數綹捻成的“小線”，小線也有粗細之分，視須要而定。講究的要用“老弦”：取其堅牢，而且重量較輕，放起來可以扭成直線，不似小線之動輒出一圓兜。線通常繞在竹制的可旋轉的“線桄子”上。講究的是硬木制的線桄子，旋轉起來特殊敏捷快速。用食指打一下，桄子即轉十幾轉，自然的把線繞上去了。

有人放風箏，尤其是較大的風箏，常到城根或其他空曠的地方去，因為那里風大，一抖就起來了。尤其是那一種特制的巨型風箏，名為“拍子”，長方形的，方方正正沒有一點花樣，最大的沒有超過九尺。北平的住宅都有個院子，放風箏時先測定風向，要有人帶起一根大竹竿，竿頂置有鐵叉頭或銅叉頭（即掛畫所用的那種叉子），把風箏挑起，高高舉起到屋檐之上，等著風一來，一抖，風箏就發上天去，竹竿就可以撤了，有時候風不夠大，舉竹竿的人還要爬上房去踞坐在房脊上面。有時候，費了不少手腳，而風姨不至，只好廢然作罷，不過這種掃興的機會并不太多。

風箏和飛機一樣，在起飛的時候和著陸的時候最易失事。電線和樹都是最礙事的，需善為躲避。風箏一上天，就沒有事，有時候進入罡風境界，不需用手牽著，大可以把線栓在屋柱上面，自己進屋休息，甚至栓一夜，明天再去收回。春寒料峭，在院子里久了會凍得涕泗溝通，線弦有時也會把手指勒得青疼，甚至出血，是須要到屋里去休息取暖的。

風箏之“箏”字，原是一種樂器，似瑟而十三弦。全部顧名思義，風箏也是要有聲響的，《詢芻錄》云：“五代李鄴于宮中作紙鳶，引線乘風為戲，后于鳶首，以竹為笛，使風入竹，聲如箏鳴。”這記載是對的。不過我們在北平所放的風箏，倒不是“以竹為笛”，帶響的風箏有兩種，一種是帶鑼鼓的，一種是帶弦弓的，二者兼備的當然也不是沒有。所謂鑼鼓，即是利用風車的原理捶打紙制的小鼓，嘹亮可聽。弦弓的聲音比較更為悅耳。有高駢風箏詩為證：

夜靜弦聲響碧空，

工商信任往來風，

依稀似曲才勘聽，

又被風吹別調中。

我以為放風箏是一件頗有情趣的事。人生在世上，局促在一個小圈圈里，或許沒有不想偶然遠走高飛以下的。出門旅行，游山逛水，是一個方法，然亦不行常得。放風箏時，手牽著一根線，看風箏冉冉上升，然后停在高空，這季節仿佛自己也跟著風箏飛起了，俯瞰塵寰，怡然自得。我想這或許是自己想飛而不行得，一種變相的自我滿意罷。春天的午后，看著天空飄著別人家放起的風箏，雖然也覺得很好玩，究不若自己手里牽著線的較為親切，那風箏就似乎是載著自己的一片心情上了天。真是的，在把風箏收回來的時候，心里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是游罷歸來，雖然不是掃興，至少也是盡興之后的那種乏累狀態，懶洋洋的，無話可說，從天上又回到了人間。從天上翱翔又回到匍匐地上。

放風箏還可以“送幡”（俗呼為“送飯兒”）。用鐵絲圈套在風箏線上，圈上附一長紙條，在放線的時候鐵絲圈和長紙條便被風吹著漸漸的滑上天去，紙幡在天空飛蕩，直到抵達風箏腳下為止。在夜間還可以把一盞一盞的小紅燈籠送上去，黑暗中不見風箏，只見紅燈朵朵在天上游來游去。

放風箏有時也須要一點點技巧。最重要的是在放線松弛之間要限制得宜。風太勁，風箏陡然向高出躍起，左右搖擺，把線拉得繃緊，這季節一不當心風箏便會倒栽下去。栽下去不要慌，趕快把線一松，它立即又會浮起，有時候風箏已落到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依舊可以把它挽救起來，凡事不宜操之過急，放松一步，往往可以化險為夷，放風箏亦一例也。技術差的人，望見風箏要栽筋斗，便連忙往回收，適足以加強危急性，以至于不行整理。風箏落在樹梢上也沒關系，這季節也要把線放松，承風勢輕輕一扯便會升起，性急的人用力拉，便愈糾察不清，知道把風箏扯碎為止。在風力弱的時候，風箏自然要下降，線成兜形，便要頻頻扯抖，盡量放線，然后再剛好收回，一松一緊，風箏可以維持于不墜。

好斗是人的一種本能。放風箏也可表現出戰斗精神。發覺鄰近有風箏飄起，假如位置方向相宜，便可向斗爭。法子是設法把自己的風箏放在對方的線兜之下，然后猛然收線，風箏陡的直線上升，勢必與對方的線兜交纏在一起，兩只風箏都搖搖欲墜，雙方都急于向回扯線，這時候要看誰的線粗，誰的手快，誰的地勢優了。優勝的一方面可以扯回自己的風箏，外加一只俘虜，可能還有一段的線。我在一季之中，時常可以俘獲四五只風箏。把俘獲的風箏放起，心里特殊興奮，似乎是在炫耀自己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