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長生殿》有感近日，我有幸觀賞了昆曲《長生殿》現場演出，服化道一流，樂隊專業，舞美出色，扮相俊美，身段漂亮，表演細膩，唱腔圓潤，感情飽滿，大開眼界，不虛此行。看完演出很有些失落，因為我素來不喜歡這個戲，不喜歡這個戲里的唐明皇，雖然我并不像楊貴妃那樣姿容絕世，但我好歹是個心智健全的正常女人，楊貴妃對唐明皇有沒有深情，我無從考證，我只知道李白給她寫過絕妙好詩，有人說，詩是好詩，但暗藏玄機，明面上夸她舞姿容貌才情堪比趙飛燕，但其實暗諷她與其他男子偷情通奸正與趙飛燕相似：清平調三首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一枝秾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楊貴妃有沒有權利和其他男子通奸？這在法律上當然是不被許可的，但是在自然上、身體上、生理上、心理上，她又是有正當需求的，因為老夫少妻，不合人倫，年老的唐明皇不可能滿足得了她的生理需要，所以坊間流傳了很多關于楊貴妃的淫詞艷曲與野史外傳來迎合人們陰暗卻真實的窺私癖，其中最為繪聲繪色的就是年長十余歲的安祿山厚顏無恥地要求被收養為楊貴妃的干兒子并在生日宴會上讓楊貴妃為他洗澡后包裹以襁褓，關于這個典故頗有可疑之處，但我曾據此和一位學友談及此事，說既然安祿山愛過楊貴妃，又何必起兵造反，以至于弄得不可收場，還害得楊貴妃死于馬嵬坡下，香消玉殞？那位學友說，哪里有什么愛情？安祿山只是睡過楊貴妃而已，并不影響他造反的野心和進度，就像唐明皇也只是睡過楊貴妃而已，但并不影響他在逃難的路上殺掉楊貴妃來保全自己，是的，只是睡過而已。女人以為睡過即是托付，睡過即是終身，但男人心里很清楚，只是睡過而已，想造反就造反，想舍棄就舍棄。這是古代女人的可憐之處，因為可選余地太小，所以幾乎沒有回旋余地，哪怕她三千寵愛在一身，男人能給你的東西，也能不給你，還要剝奪你，甚至要你連本帶息利滾利加倍償還，搭上你的身家性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楊貴妃明知楊國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但仍然力薦君前實為不智，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富貴生活是她難以抗拒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誘惑是她無力抵擋的，哪怕她的娘家人不像秦宣太后的弟弟那么優秀，她也仍然會這么做，因為這幾乎是每一個蒙受皇寵的女人都會做的事情，甚至就是自己獨掌大權的女皇也會罔顧事實而加恩于自己的娘家人，呂雉和武則天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娘家人不行嗎？再不行也是自己人，唐明皇因為寵愛楊貴妃而親小人遠賢臣，這算得上是愛民如子嗎？他與楊貴妃有沒有在長生殿盟誓難以考證，但袁枚《馬嵬》說得很絕：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從這首詩，我看不出唐明皇對誰有深情，我只看到他對自己情深意重而其他人只是他的一枚棋子罷了，能滿足他聲色之樂的楊貴妃就像是他的一只寵物貓，食物再豐盛，服飾再華麗，大難來臨身先死，報答十年飼養恩。茨維格說過，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君王自古無情，因為他位高權重，不再是屬于自己的肉身凡胎，他似乎更屬于國之重器，是一種人性早已泯滅的暴力機器，伴君如伴虎便是明證，但是昆曲《長生殿》的作者洪昇像《長恨歌》的作者白居易一樣，堅持給一位無情的帝王注入人性的溫情，這就是文學與歷史的荒謬性，但這種荒謬性，可以對抗人生的無常，哪怕只是徒增煩惱與妄念。劇本從一開始就刻意模糊了唐明皇楊貴妃近四十年的年齡差，但我們仍然不難判斷，第一次寵幸楊貴妃時，唐明皇已經六十多歲了，一個刀尖舔血的帝王，歷盡權力斗爭，看盡世間殘酷，洞悉人性真相，加之閱女無數，從大概率來說，他已經不相信愛情，也沒有對愛情的追求與渴望，但他仍然可以通過至高無上的權力，享受最年輕的肉體，最姣好的美貌，最好的性資源，就像動物世界的百獸之王在徹底呈現出老態之前，仍然有權力要求其他雌性動物向他進貢性資源，唐明皇對楊貴妃沒有深情，對楊貴妃之前寵幸過的女人沒有深情，對向他寄予厚望的黎民百姓沒有深情，那是顯而易見的，深情就是用來被辜負的，喚做三郎的男人大抵薄情，試看那些曾經甜蜜呼喚過三郎的女人，后來都死在三郎手里了，李三郎，宋三郎，張三郎，蕭三郎，好多的三郎呀！風流又多情，權重又多金。我最怕三郎愛我了，我保證，但凡有一個像三郎這樣性情的男人說愛我，我一定會立刻打車逃跑的，有多快跑多快，有多遠跑多遠。因為那些被種種三郎愛過的女人，后來大抵死得心不甘情不愿，但也無計可施，因為她們是被男人凝視的女人，她們的容貌，她們的身材，她們的才藝，她們勾引和籠絡男人的技能，都是一種自然選擇，一種生存策略，《長恨歌》的作者白居易說楊貴妃“回眸一笑百媚生”，這種嫵媚，本身就是一種被臨幸的女人對帝王的取悅與迎合，因為沒有哪個女人天生擅長媚笑，除非有利可圖才有必要，這種媚態也絕非愛情，因為媚笑是需要刻意練習的，是需要后天習得的，這種笑，不是發自內心的自然之笑而是動機不純的社交需要，因為女人這種生物非常聰明非常敏銳，在一個讓她感到可靠、讓她確信很愛自己的男人面前，她根本懶得心機深重地一臉媚笑，她只會心滿意足地一臉傻笑，只會充滿安全感和信任感地暴露自己愚蠢脆弱的一面，所以善于媚笑的女人也不愛對面這個男人，她是有所保留的，有所試探的，有所欲求的，她要從這個讓她媚笑的男人身上得到寵愛，得到珠寶，得到財物，得到賞賜，得到娘家人的爵位，所以她只是在用自己的身體賦予她的自然資源去換取這個男人可以用來交換的社會資源，所以楊貴妃也不愛唐明皇，她只是在無力反抗的大前提下，盡可能讓自己爭取到更多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利益，在她與唐明皇的關系中，她天然地損失掉了她與同齡男子享受充滿愉悅的肌膚之親魚水之歡的自然權利，所以她有權利要求唐明皇給予她另一種形式的補償，她確實如愿以償了，但這種如愿以償的代價卻是沉重的，劇中說，楊貴妃在馬嵬坡自愿赴死，為國捐軀前，自述蒙恩深重，殺身難報，其實細細推敲起來，無非就是得到了唐明皇十年寵愛，各種賞賜，予取予求，百依百順，但那又如何呢？仍然是三尺白綾，了結性命，就像莊子筆下的一頭牛，雖然被牽入廟堂，披紅掛彩，但那犧牛最終只能成為年紀輕輕的祭品，比起做一頭在泥潭里打滾兒的自由的小豬來說，誰更幸福？誰更智慧？《莊子·列御寇》說，或聘于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菽，及其牽而入于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莊子·列御寇》還說，孔子曰：“凡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長若不肖，有慎狷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悍。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側，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以此觀之，唐明皇雖然確實寵幸楊貴妃，但是在危急關頭，他毫不猶豫地舍棄了楊貴妃，就像我們在劇中看到的那樣，楊貴妃多次試探，試圖求救于他，但唐明皇從頭到尾都在故作深情，他自始至終都只是在敷衍了事，虛與委蛇，他既沒有阻止事態的惡化，也沒有阻止楊貴妃的請命自殺，相反，他只是在惺惺作態說什么楊貴妃是為國捐軀，同時又在暗地里默許并推動事情朝著有利于他自己活下去并順利逃亡的方向發展，這個貌似深情的男人只會在楊貴妃死后，無需付出任何代價地痛哭流涕懷念故人，你以為他懷念的是楊貴妃的美貌與才情嗎？不，他懷念的是他自己從楊貴妃身上曾經得到過的樂趣與滿足，懷念的是他自己曾經凌駕于眾生之上而大權在握時隨心所欲的任性與爽感。行文至此，我越發憐憫楊貴妃，這樣一位在后宮佳麗雌性競爭中勝出的佼佼者，終其一生從未被愛過，從頭到尾，自始至終，她只是唐明皇的玩物與寵物，在她臨死之前，這個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老男人都從來沒有為她博過一次，特么的這樣的男人要他何用？我不信她在唐明皇身邊的十年真的很快樂，一個滿身褶皺的七十多歲的老男人就算是給的錢再多，晚上一起睡也會起雞皮疙瘩呀！我寧肯去死也不要這樣的錢，更別提對他媚笑了。也許，楊貴妃死前的真心話應該是這樣的：賞賜再多，珠寶再貴，誓言再重，都是放屁，我真是白瞎了眼，跟著你這個糟老頭子陪吃陪睡陪玩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