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我國元散文中生命意識的哲學(xué)意義

從本質(zhì)上講，生命意識是對生命過程中時間流失的感知。這是對生命形式的一種脆弱體驗，也是對生命難以持久的一種內(nèi)部體驗。生命意識的哲學(xué)意義是關(guān)于人的生命的一種時間觀念,但往往包含著對于生命消逝的恐懼感和焦慮感,這是文學(xué)作品中生命意識的主要呈現(xiàn)方式。生命意識幾乎每個人都有,但在大多數(shù)人心中只是潛意識的,只有敏感而多思的作家才感受最強(qiáng)烈,并且將這種感受體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當(dāng)中。這種對生命的體驗和感悟在元代散曲中以一種強(qiáng)烈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借此也可以讓我們認(rèn)識元代文人特殊的文化心態(tài)。一用客觀物或時序的轉(zhuǎn)換來象征生命的內(nèi)部體驗在元散曲中,很多作家在曲作中直接而明白地表達(dá)了他們對于生命消逝的焦慮和恐懼,充溢著無可奈何的聲聲悲嘆:“人生有幾?念良辰美景,一夢初過”(元好問[雙調(diào)·小圣樂]《驟雨打新荷》);“咫尺韶華去也!”(馬謙齋[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自悟》);“去了朱顏,還再來么?”(張可久[雙調(diào)·折桂令]《鑒湖小集》);“人生安得長如舊?”(王惲[越調(diào)·平湖樂]十首之一);“想人生七十猶稀,百歲光陰,先過了三十。七十年間,十歲頑童,十載尫贏。五十歲除分晝黑,剛分得一半兒白日,風(fēng)雨相催”(盧摯[雙調(diào)·蟾宮曲]);“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陳草庵[中呂·山坡羊]《嘆世》二十六首之一);“人生可憐!流光一瞬,華表千年”(張可久[中呂·滿庭芳]《山中雜興》二首之一);“好閑居,百年先過四旬余”(李伯瞻[雙調(diào)·殿前歡]《省悟》七首之一);“百歲光陰能有幾?”(鐘嗣成[南呂·罵玉郎過感皇恩采茶歌]《四情》之二“歡”);“百歲光陰迅指無,甲子須臾”(胡用和[南呂·一枝花]《隱居》)等等。從這些坦白而又直率的嘆息聲中,不難體會到他們對于生命逝去的無可奈何的心情。這在我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是不多見的。除了這種直白式的感傷與哀悼外,元散曲中更多的是借助客觀物象或時序的轉(zhuǎn)換來表達(dá)對生命流逝過程中的一種內(nèi)心體驗。他們很關(guān)心自己容貌的變化,因為容顏的衰老意味著青春和生命的消逝。他們或者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上已白發(fā)蒼蒼:“人老去西風(fēng)白發(fā),蝶愁來明日黃花”(張可久[雙調(diào)·折桂令]《九日》);“日月疾,白發(fā)故人稀”(白樸[中呂·陽春曲]《知幾》四首之一);“看看,星星兩鬢斑”(鄧玉賓子[雙調(diào)·雁兒落過得勝令]《閑適》三首之一);“光陰寸隙流如電,風(fēng)霜兩鬢白如練”(薛昂夫[正宮·塞鴻秋])。或者直接感嘆自己容顏衰老,青春少年已一去不返:“綠鬢衰,朱顏改。羞把塵容畫麟臺,故園風(fēng)景依舊在”(馬致遠(yuǎn)[南呂·四塊玉]《恬退》四首之一);“朱顏變,幾時得重少年”(吳弘道[南呂·金字經(jīng)]《傷春》);“盡妙年,不覺的老來到,思往常,似昨朝,好光陰流水不相饒”(張養(yǎng)浩[雙調(diào)·胡十八]其一)。在元散曲中,“金烏玉兔”是一組出現(xiàn)較多的意象,太陽與月亮的循環(huán)運轉(zhuǎn)意味著生命的消逝,而日月的長久也反襯出人生之短暫。如張可久的[雙調(diào)·折桂令]《九日》:“回首天涯,一抹斜陽,數(shù)點寒鴉”;盧摯的[雙調(diào)蟾宮曲]:“兔走烏飛”;阿里西瑛的[雙調(diào)·殿前歡]《懶云窩》:“日月似竄梭過”;鄧玉賓子的[雙調(diào)·雁兒落過得勝令]《閑適》:“乾坤一轉(zhuǎn)丸,日月雙飛箭”;張養(yǎng)浩的[雙調(diào)·胡十八]其一:“須臾向日西墜”;顧德潤的[南呂·罵玉郎過感皇恩采茶歌]《述懷》:“嘆烏兔似飛梭”,等等。此外,其他的客觀物象,如“泡影”:“人生幻化如泡影”(姚燧[中呂·醉高歌]《感懷》);“石火”:“石火光陰不多時”(曾瑞[南呂·四塊玉]《嘆世》);“電光”:“光陰寸隙流如電”(薛昂夫[正宮·塞鴻秋]);“箭”:“風(fēng)景疾如箭”(吳西逸[雙調(diào)·雁兒落過得勝令]《嘆世》二首之一)等,都是對生命短暫,光陰迅速的一種感悟。但是在元散曲中,最多、最常見的還是用時序的轉(zhuǎn)換來象征生命的消逝,通過描寫春去秋來,花開花落,月圓月缺來傳達(dá)對生命的一種深層次的內(nèi)心體驗。這在元散曲中可謂比比皆是。如王和卿的“恰春朝,又秋霄,春花秋月何時了?花到三春顏色消,月過十五光陰少,月殘花落”([雙調(diào)·拔不斷]《自嘆》);劉因的“不須更嘆,花開花落,春去春來”([黃鐘·人月圓]《茫茫大塊洪爐生》);馬致遠(yuǎn)的“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雙調(diào)·夜行船]《秋思》);劉致的“春光荏苒如夢蝶,春去繁華歇。風(fēng)雨兩無情,庭院三更夜,明日落紅多去也”([雙調(diào)·清江引];薛昂夫的“屈指數(shù)春來,彈指數(shù)春去。蛛絲網(wǎng)落花,也要留春住”([雙調(diào)·楚天遙過清江引]《屈指數(shù)春來》);吳弘道的“落花風(fēng)飛去,故枝依舊鮮。月缺終須再圓。圓,月圓人未圓”([南呂·金字經(jīng)]《傷春》)等等。舉凡以傷春悼秋為主題的曲子,都程度不同地染上了一層詠嘆生命流逝的感傷色調(diào)。在元散曲中,似乎看不到對生命的存在表示出歡欣和喜悅,也看不到對青春的頌揚和對人生的禮贊,只有失落和傷感,以及深深的焦慮和隱隱約約的恐懼。這是元代散曲作家整體上對生命的體驗和感悟方式。二浪嘴唇,痛飲水,苦中心有景面對生命的流逝,人總是感到無能為力。元散曲中,作家們在很多地方表現(xiàn)出希望青春常駐,留住大好時光的強(qiáng)烈愿望。他們想要“把春光且邀住”(張養(yǎng)浩[雙調(diào)·胡十八]其一),“蛛絲網(wǎng)落花,也要留春住”(薛昂夫[雙調(diào)·楚天遙過清江引]二首之一),希望“莫教偏,和花和月,大家長少年”(元好問[仙呂·后庭花破陣子]二首之一)。但是,春光畢竟是留不住的,生命也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這使他們感到痛苦和焦慮。生命的恐懼和焦慮必須尋找解脫和消除的途徑,以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和心靈的安寧。一般來說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一是積極的,正因為生命短暫,時間寶貴,因此就要抓住時光,積極作為,建功立業(yè),以實現(xiàn)生命的價值;另一種是消極的,也正因為生命短暫,就應(yīng)該及時行樂,享受生活。元散曲作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后一種方式,他們或醉酒高歌,或嘯吟山林,或酣眠不醒、不問世事,一律追求一種自由自在的無拘無束的生活,從而獲得生命的安頓和靈魂的安寧。很多元散曲作家在曲作中都表現(xiàn)出一種及時行樂、享受人生的思想,他們反復(fù)宣揚:“仔細(xì)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盧摯[雙調(diào)·蟾宮曲]),“今朝有酒有今朝醉,且盡樽前有限杯”(白樸[中呂·陽春曲]《知幾》四首之二);“盡人間白浪滔天,我自醉歌眠去”(馮子振[正宮·鸚鵡曲]二首之一);“知音三五人,痛飲何妨礙”(貫云石[雙調(diào)·清江引]三首之一)。其中以馬致遠(yuǎn)的[雙調(diào)·夜行船]《秋思》最有代表性。馬致遠(yuǎn)在這支曲子的開頭便充分表明了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作者認(rèn)識到生命的短暫和人生的虛幻:“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因此要及時行樂:“急罰盛,夜闌燈滅”,切莫錯過了良辰美景。這與其說是一種頹廢的思想,倒不如說是作者面對生命短暫,人生無常時希望消除內(nèi)心的恐懼和焦慮的一種應(yīng)對方式。接下來,作者連用了三支曲子對功名富貴進(jìn)行了否定。[風(fēng)入松]一曲進(jìn)一步渲染了人生的短暫和生命的易逝:“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不爭鏡里添白雪,上床與鞋履相別。”最后作者才表明了自己的真實心態(tài),那就是要追求一種逍遙自在,與世隔絕,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名利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墻頭缺,竹籬茅舍”。馬致遠(yuǎn)的這種“竹籬茅舍”的隱士生活可以說是絕大部分元散曲作家共同追求的一種生活方式,也是安頓他們的生命和靈魂的精神家園。這種曲作在元散曲中觸目皆是。張養(yǎng)浩的[雙調(diào)·胡十八]其一:“自隱居,謝塵俗。共云煙,也歡虞。萬山青繞一茅廬,恰便似畫圖中間里著老夫,對著這無限景,怎下的又做官去”,明確表示要“自隱居,謝塵俗”;張可久向往的是“數(shù)間茅舍,藏書萬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般的村居生活([黃鐘·人月圓]《山中書事》);吳西逸同樣向往“茅舍三間廈,秧肥數(shù)頃田。床邊,放一冊冷淡淵明傳。窗前,抄幾聯(lián)清新杜甫篇”的生活([雙調(diào)·雁兒落過得勝令]《嘆世》其一);胡用和對“矮窗低屋隨緣度,土炕蒲團(tuán)樂有余。散誕逍遙少榮辱”的生活感到“心足意足”([南呂·一枝花]《隱居·尾聲》)。這種清閑平淡,無憂無慮,無榮無辱,無是無非,與世無爭的隱居生活是他們最好的避難所。酒與我國古代文人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對于元代文人尤其如此。酒能麻醉人的神經(jīng),能使人進(jìn)入一種興奮的忘我狀態(tài),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緩解人對于死亡的焦慮和恐懼。元散曲中或者寫借酒澆愁:“今朝有酒今朝醉,且盡樽前有限杯”(白樸[中呂·陽春曲]《知幾》其一);“瓦盆邊濁酒生涯,醉里乾坤大,任他高柳清風(fēng)睡煞”(盧摯[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閑居》其一);“早起,晚夕,吃醉了重還醉。嘆白發(fā)緊相逼,百歲光陰能有幾?快活了是便宜”(孫叔順[南呂·一枝花]《休官·梁州》)。或者寫酒中的歡樂:“命友邀賓玩賞,對芳樽淺酌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元好問[雙調(diào)·小圣樂]《驟雨打新荷》);“開懷暢飲兩三瓢。只愿身安樂,笑了還重笑,沉醉倒”(盍西村[雙調(diào)·快活年]);“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登高節(jié)。囑咐俺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馬致遠(yuǎn)[雙調(diào)·夜行船]《秋思》)。或者寫酒后酣醉:“人間萬事,暫時放下,一笑付醺酣”(王惲[越調(diào)·平湖樂]其一);“醉醺醺,無何鄉(xiāng)里好潛身”(李伯瞻[雙調(diào)·殿前歡]《省悟》其一);“便醉的似泥,渾都有幾時,把金杯休放閑,須臾間日西墜”(張養(yǎng)浩[雙調(diào)·胡十八]其一)。或者寫酒后所達(dá)到的一種忘憂的狀態(tài):“老夫惟有,醒來明月,醉后清風(fēng)”(元好問[黃鐘·人月圓]《卜居外家東園》);“詩句成風(fēng)煙動色,酒杯傾天地忘懷。醉眼睜開,遙望蓬萊,一半兒云遮,一半兒煙霾”(張養(yǎng)浩[雙調(diào)·折桂令]《過金山寺》):“村西好,溪魚賤,芙蓉岸邊,醉上釣魚船”(張可久[中呂·滿庭芳]《山中雜興》其一);“醉顏酡,水邊林下且婆娑,醉時拍手隨腔和”(劉致[雙調(diào)·殿前歡]《道情》)。可見,酒在元散曲作家筆下得到了多層次,多角度的表現(xiàn)。酒既是一種消憂解悶之物,又是尋求精神解脫的重要媒介。在元散曲中,還有一個比較獨特的意象,那就是“懶云窩”。“懶”就是慵懶、閑適、沒有心計;“云”就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不受拘束。它實際上也是元散曲作家們?yōu)樽约籂I造的一個精神庇護(hù)所。很多元散曲作家都把自己的住所稱之為“懶云窩”,其中以阿里西瑛的[雙調(diào)·殿前歡]《懶云窩》三首為代表。阿里西瑛一連用三支曲子淋漓盡致地描寫了自己在“懶云窩”內(nèi)生活的情形,下面錄一首以見一斑:懶云窩,醒時詩酒醉時歌。瑤琴不理拋書臥,無夢南柯。得閑盡清快活。日月似攛梭過,富貴比花開落,青春去也,不樂如何?其他兩首的意思大致相同。阿里西瑛的這種生活態(tài)度代表了元代文人大部分人的心態(tài)。這種閑適自在的生活是元代文人所共同追求的,憂愁和焦慮在這里似乎已茫然無存了。三對功名富貴的批判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元散曲作家這種對待生命和人生的價值取向未免過于消極,但也不能將之簡單化,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與元代特殊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有關(guān)。元代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異族統(tǒng)治的封建王朝。在元代,知識分子的地位降到了最低點,所謂“九儒十丐”的說法雖然有點夸張,但知識分子的地位極其低下卻是事實。一方面,知識分子失去了仕進(jìn)的機(jī)會,理想泯滅,喪失了積極進(jìn)取的有為精神;另一方面,他們也對元統(tǒng)治者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冷眼旁觀,冷嘲熱諷,憤世嫉俗,甚至玩世不恭;平和一點的則流連山水,賞玩風(fēng)景,在大自然中安頓自己的靈魂。因為大部分知識分子被排除在統(tǒng)治階級集團(tuán)之外,而我國古代知識分子的特殊身份甚至使他們失去了參預(yù)現(xiàn)實生活的機(jī)會,因此他們不愿也不能去關(guān)心國家大事和國計民生。于是,他們就將注意力從國家大事、現(xiàn)實生活轉(zhuǎn)移到自身,對自己的個體生命和個人生活非常關(guān)注,并且從多方面進(jìn)行審視和思考。這是元散曲中出現(xiàn)很多表現(xiàn)生命意識的作品的主要原因。因為元代統(tǒng)治者的殘酷統(tǒng)治以及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元代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都有一種全生避禍的思想,即使身在官場也常有林泉之想。在元散曲中可以看到許多辭官之作,如不忽木的[仙呂·點絳唇]《辭朝》,孛羅御史的[南呂·一枝花]《辭官》,孫叔順的[南呂·一枝花]《休官》,張養(yǎng)浩的[中呂·朝天曲]《掛冠》等。他們將官場視為兇險的所在,甚至連人世間也成了是非之地。因此,他們就只能退回山林田野,與漁夫樵夫為伴,與清風(fēng)明月為侶,與山水林泉為鄰,過一種遠(yuǎn)離塵世的隱居生活。在隱居的過程中,面對著寧靜而秀美的山水景物,他們的心靈才會獲得一些寧靜,并且也自然引發(fā)出對于自我生命的思考和領(lǐng)悟。這是元散曲作家為什么會有那么強(qiáng)烈的生命意識的一個重要原因。絕大多數(shù)的元散曲作家都對功名富貴持完全否定的態(tài)度,典型的如馬致遠(yuǎn)、貫云石、喬吉、白樸等。他們對隱居生活的向往和熱愛是與對功名富貴的批判和否定的態(tài)度結(jié)合在一起的。最有代表性的如上述的馬致遠(yuǎn)的[雙調(diào)·夜行船]《秋思》。馬致遠(yuǎn)在其他很多作品中也都表達(dá)了這一思想。在其它作家的散曲作品中,這種觀點也屢屢可見。如白樸的[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漁夫》,貫云石的[雙調(diào)·清江引]三首,喬吉的[南呂·玉交枝]、[雙調(diào)·賣花聲]《悟世》等。當(dāng)然,不能說他們是“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酸”,但是說他們通過對功名富貴的批判和否定以獲得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和精神上的寧靜卻也并不過分。對他們來說,既然功名富貴已不足恃,那么惟一值得珍貴的就是自己的生命了。他們認(rèn)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