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楊繼盛藏書檔案文獻

把“明代楊繼盛遺囑檔案文獻”作為自己一人一策,讓他人多見我認為寫一篇文章有兩個原因。首先，它是在《明朝楊繼生志》中首次發表的《中國文獻目錄》。其次，楊繼生不怕權力，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敢于與貪官污吏抗辯。楊繼盛是于1555年即明嘉靖三十四年十月的一天,被從關押了三年之久的監獄中押往北京菜市口殺害的。楊繼盛生當明代后期,那時尚無照相留影,他的真切的面容我們自然無由得見,但好在他給后人留下了一部《楊忠愍集》,以及“明代楊繼盛遺書檔案文獻”,尤其是其中他致妻兒的親筆遺書墨跡,可以使我們睹其字如見其人。為此,本刊曾和收藏楊繼盛遺書及畫像的河北省容城縣檔案局館有關領導聯系采訪事宜。對方表示:歡迎宣傳,但對我們前往采訪卻流露出諸多為難之處。采訪一份早已公布的歷史檔案何難之有?對方不肯明言,我們也不便多問,最后,只好作罷。不過,對方還是告訴了我們一個有價值的信息:“明代楊繼盛遺書檔案文獻”照相件已選送北京。循此線索,我們遂改道前往北京,采訪了國家檔案局有關部門和中國檔案出版社的領導。正是通過此次北京之行的采訪,我們了解到首批登陸《中國檔案文獻遺產名錄》的珍貴檔案精華,已由國家檔案局編纂完成,交由中國檔案出版社正式出版,目前正在深圳印刷,很快將面世。我們關注的“明代楊繼盛遺書檔案文獻”亦在其中。當讀者讀到本文時,這部集歷史檔案文獻精華、印刷精美的書籍應該已經出版了。于是,就有了這篇文章。楊繼盛的悲劇經歷關于楊繼盛的出生及童年生活,《明史·楊繼盛傳》中有一段簡略的記載:“楊繼盛,字仲芳,容城人。七歲失母。庶母妒,使牧牛。繼盛經里塾,睹里中兒讀書,心好之。因語兄,請得從塾師學。兄曰:‘若幼,何學?’繼盛曰:‘幼者任牧牛,乃不任學耶?’兄言于父,聽之學,然牧不廢也。年十三歲,始得從師學。家貧,益自刻厲。”記載盡管簡略,但還是大致勾勒出了楊繼盛早年生活情狀———七歲即失去母愛的楊繼盛,在后母的罵詈聲中,小小年紀便當上了放牛娃。放牛時,不遠處傳來的瑯瑯讀書聲,深深吸引了他。他多么盼望自己也能像這些孩子一樣,上學讀書呵。他將心愿告訴了哥哥,哥哥覺得他年紀太小。他理直氣壯地回答說,年紀小可以放牛,為什么不能讀書?楊繼盛終于說服了哥哥,并讓哥哥代他向父親求情。常言道長兄如父,在父親面前,哥哥的話和他的話,分量畢竟是不一樣的。父親沉吟半晌,總算同意讓他讀書,但不是進私塾學,而是自學。父親還提醒他,決不能因為讀書而影響你放牛。于是,人們經常看到放牛娃楊繼盛一邊在山坡上放牛,一邊坐在樹下聚精會神地捧著本書在讀。他還經常轉悠到離私塾近的地方放牛,這樣他就可以讓牛在一旁吃草,自己則趴在私塾窗臺上“列席旁聽”老師講課。這樣一直堅持到他十三歲那年,他盼望著坐進私塾課堂,跟從老師學習的心愿才終于實現。正是憑借著這樣的學習毅力和頑強韌勁,楊繼盛后來終于經鄉試中舉、繼入國子監,最后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榮登進士榜,授南京吏部主事,從此進入官場。這一年他三十一歲。兩年后,三十三歲的楊繼盛調任北京兵部員外郎。從楊繼盛授南京吏部主事,到第一次被陷下獄,乃至最后遭迫害致死,屈指算來,他任職官場還不足六年。六年,實在太短暫了。但就在這短暫的六年官場生涯中,楊繼盛卻作出了兩件震動當時朝野的大事———第一件:請皇帝諫阻大將軍仇鸞“開馬市”;第二件:向皇帝彈劾奸相嚴嵩。也正是這兩件大事,從此徹底改變了楊繼盛的人生走向。第一件事給他帶來了牢獄之災;第二件事更給他帶來殺身之禍。可以說,它們給他帶來的厄運,一次比一次慘烈。不言而喻,就楊繼盛的一生來說,無疑是個悲劇。但楊繼盛的悲劇,是由他生活在一個不幸的朝代決定的,這個朝代便是嘉靖朝。1521年,明武宗朱厚照死亡,皇位由他堂弟朱厚繼承,是為明世宗,年號嘉靖。世宗的昏庸,首先在于他一生迷信鬼神,幻想長生不老。他在位45年,后20年幾乎不再上朝理政,整天與一些道士呆在西苑煉丹制藥,幻想成仙升天。皇帝不理朝政,無疑給奸臣竊權誤國創造了條件。嚴嵩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逐步登上內閣首輔權位的。由于嘉靖皇帝昏庸無能,不理朝政,致使奸相嚴嵩當政,一時權傾朝野,更加劇了這種不幸。楊繼盛死于嚴嵩的迫害,他的不幸,只是其中的悲劇之一。現在,就讓我們來看看,楊繼盛因請皇帝諫阻大將軍仇鸞“開馬市”,以致引起當時朝野震動,究竟發生了什么。明初,河套地區曾劃入明朝的版圖,后被蒙古韃靼部占據,其首領俺答經常率軍侵擾相鄰的明朝邊境。據《明史紀事本末》記載,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俺答大舉入侵明邊,蹂躪地方遍十衛三十八州,殺掠人口二十余萬,掠去牛馬雜畜二百余萬頭,金銀財寶無算,焚毀民居八萬戶,因而使田地荒蕪者有數十萬頃之多。面對薄弱的邊防,邊帥曾銑建議筑城練軍,以加強邊防,并收復被蒙古侵占的河套地區。不料曾銑的建議不僅遭到嚴嵩等人反對,他還因此蒙受“好大喜功之心,而為窮兵贖武之舉”的罪名被殺。如此惡性循環,終于釀成了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發生的更大的一次外患,即史稱的“庚戍之變。”是年,俺答進犯大同,總兵張達戰死。眼看敵人兵臨城下,大同總兵仇鸞怯于抵抗,居然用重金賄賂俺答,要求勿犯大同。俺答受賄后,果然繞過大同,東進從古北口奔襲北京。明京兵大潰,眼看俺答兵過通州,逼近北京城下,“大掠村落居民,焚燒廬舍,火日夜不絕”。這下世宗慌了神,忙封仇鸞為平虜大將軍,命令他阻擋俺答進犯京城。在此情況下,怯于抵抗的仇鸞提出了一項跡近于投降的政策———開馬市。仇鸞向世宗建議,請皇上趕緊下一道圣旨,在邊境辟出一處地方做集市貿易,讓俺答用他們蒙古的馬匹換我們的貨物,若馬市一開,俺答想要得到我們什么東西,可以和我們做生意,也用不著再和我們打仗了,彼此修好,豈非上策。世宗本來就怕俺答來犯,能夠不使俺答來犯當然求之不得。這時候,世宗早已把俺答給明王朝帶來的恥辱、給老百姓造成的巨大痛苦和不幸,一古腦兒忘在腦后。于是,人們便看到了這樣一幅觸目驚心的場面:一邊,俺答“前后所掠男女聯系畜、金帛財物,既滿志,捆載去”,而另一邊,仇鸞所率軍有十余萬騎,“相視莫敢前發一矢。”十萬騎兵,居然沒人敢朝敵軍射一箭,想想也夠寒心的。這時候,倒是民眾的愛國情緒顯示了充分的力量,當俺答率兵打算從長城白羊口退出時,遭到了當地軍民的有力反擊,損失慘重,遂改由古北口逃出塞外。此次事件,即是明代后期腐朽政治所招致的嚴重惡果之一。當然,關于“開馬市”的討論還并沒完。這時候,楊繼盛終于忍不住了。史書載:“繼盛以為仇恥未雪,遽議和示弱,大辱國,乃奏言十不可,五謬。”所謂十不可,五謬,就是說關于“開馬市”,有十個不可行理由;五個方面的荒謬處,其論點集中闡述在他那篇載于《明史》的著名的《論互市疏》中。實事求是的說,世宗看了這篇辭懇意切的《論互市疏》,開始還是心生猶豫的。世宗甚至認為楊繼盛說得似乎更有道理。但是世宗畢竟脫不了他的昏庸本質,這時候倒是仇鸞得到了嚴嵩等人的支持,反而向世宗密告楊繼盛圖謀不軌,居心叵測。這下還了得,世宗龍顏大怒,當即“乃下繼盛詔獄,”讓他著實飽受了一番牢獄之苦后,又“貶狄道典史。”頗有意味的是,這起事件以后,仇鸞因辦事周密,得到世宗賞識,突然受寵起來,而嚴嵩卻被疏遠了,這是后者萬萬沒有料到的。嚴嵩由是對仇鸞忌恨不已。為此,嚴嵩竟然恬不知恥地想和楊繼盛套近乎,企圖讓楊繼盛與其“結成同盟”,一起扳倒仇鸞。但他哪里知道,“繼盛惡嵩甚于惡鸞”,楊繼盛當然不會讓嚴嵩當槍使。就在此后不久,事態突然發生了變化,“開馬市”的結果,并沒有讓俺答遵約不再侵犯明王朝。隨著貪婪的俺答兩次率軍來犯,仇鸞當初與楊繼盛關于“開馬市”之爭到底孰是孰非,結論立馬畢現。嚴嵩抓住這個機會,將過錯一古腦兒推到仇鸞身上。仇鸞自知罪將不赦,又氣又急之下,暴病猝死,而且死了還被“戮其尸”。這也是他罪有應得。經歷這件事后,楊繼盛更進一步看清了嚴嵩的奸詐。嚴嵩位居首輔,腹中卻無治國方略,有的只是“一意媚上,竊要罔利”的本領。世宗剛愎自用“頗護己短”,又好動怒動刑,動輒殺戮大臣。嚴嵩正是利用世宗的這些特點,故意激起他的憤怒,從而達到借皇帝之刀公報私仇,殺害那些與他作對的人之目的。當時許多人都對嚴嵩側目而視,敢怒不敢言。如南京吏部尚書張治、國子祭酒李本擢入內閣,因深知嚴嵩的為人,出于明哲保身的目的,從不主動參與重大事情的決策。除此之外,嚴嵩還利用手中的權力,大肆貪污受賄,賣官鬻爵,并遍引私黨,把一些心腹之人都安插到重要崗位上。如吏、兵二部選拔官員,嚴嵩親自安排20余人,向每人索要數百兩黃金。禮部員外郎項治元賄賂嚴嵩一萬三千兩黃金,得以升任吏部主事;舉人潘鴻業賄賂嚴嵩二千二百兩黃金,被安排為山東臨清知州。連仇鸞的官職也是他向嚴嵩父子行賄得來的,甚至他還甘拜嚴嵩為干爹。至于嚴嵩的家產,僅在北京的田莊就有150余所,袁州(今江西宜春)一府四縣的田地有百分之七十屬嚴嵩私田。黃金更是堆積如山,珍寶不可勝數。此時的嚴嵩正炙手可熱,可謂“天下誰人不識君!”在這種情況下,按說楊繼盛也完全可以像南京吏部尚書張治他們那樣,采取明哲保身的態度,對嚴嵩敬而遠之,做個“識時務”的“俊杰。”但是楊繼盛沒有這樣做,不僅不做,針對嚴嵩一系列為人所不齒的行事,他還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士大夫責任感,明明知道世宗反對臣下進諫,仍然冒死向世宗上《彈嚴嵩疏》。這就是楊繼盛所作的,引起當時朝野震動的第二件大事。不向隱私權的士人楊繼盛是在兵部員外郎任上,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上疏皇帝,彈劾嚴嵩專權誤國、禍國殃民的。現收錄在《明史》一書中的《彈嚴嵩疏》,同樣是一篇有名的上皇帝書。在這篇上疏中,楊繼盛以事實為根據,列數了嚴嵩專權誤國的“十大罪”和“五奸”,對嚴嵩攬權貪賄、結黨營私、獨斷朝綱、涂毒蒼生的罪行,予以了有力揭露。“十大罪”為:壞祖宗之成法、竊君上之大權、掩君上之治功、縱奸子主僭竊、冒朝廷之軍功、引悖逆之奸臣、誤國家之軍機、亂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壞天下之風俗。“五奸”為:左右嵩之間謀、納言嵩之鷹犬、爪牙嵩之瓜葛、耳目嵩之奴隸、臣工嵩之心腹。楊繼盛還在上疏中聲淚俱下地向世宗痛陳道,嚴嵩“伺陛下喜怒以恣威福”,而“陛下奈何愛一賊臣,而忍百萬蒼生陷于涂炭哉!”可悲的是,如此痛徹骨髓、鞭辟入里的指陳,不僅沒有使世宗有所悟徹,反而覺得很不舒服。一方面嚴嵩是他一手提拔的寵臣,嚴嵩有錯不就是他皇帝有錯嗎;另一方面,就像我們前面已經提到的,世宗本性就極恨有人向他進諫。楊繼盛現在的所為,顯然正戳在了他的痛處,世宗自然要不舒服了。世宗一不舒服,決不會有楊繼盛好果子吃。寫到這里,我不由想起了清代學者谷應泰在《明史紀事本末》一書中論及嘉靖皇帝和嚴嵩關系時說的幾句話:“帝且謂嵩能附我,我自當憐嵩。”“猜忌之主,喜用柔媚之臣,理有固然,無足怪者”。楊繼盛如此一針見血地彈劾嚴嵩,“微特訐嵩,且似污帝。帝怒不解,嵩寵日固矣。”所以有學者認為,明代走向衰亡,應始于嘉靖皇帝,他的拒諫之風,便是明代腐敗政治的一個重要體現。倒霉的只能是上疏的楊繼盛;世宗怒不可遏地將楊繼盛再次打入了大牢,交刑部論罪。應該說,盡管這樣,此時世宗尚沒有想殺楊繼盛的意思,不過他倒是不反對先給楊繼盛施以令人不寒而栗的杖刑。木棍準備下了,楊繼盛也押送到了,他的臉色毫無畏懼。這時有人朝他手中悄悄塞了什么,楊繼盛認出那是蚺蛇膽,醫治棍棒打傷極有效。他明白了對方的好意,不由報以感激地一笑,說,“椒山自有膽,又何需蚺蛇膽!”椒山是楊繼盛的號,面對讓人聞之喪膽的廷杖大刑,楊繼盛表現得如此從容,如此鎮定,淋漓盡致地凸顯了那種不向強權低頭的明代士子的氣節!史料沒有記載楊繼盛受杖刑的具體經過,但卻記下了楊繼盛受刑以后,回到監獄后所發生的故事,這段繪聲繪色的描述,足以讓今天的我們從中想象到楊繼盛當年遭受杖刑的慘烈程度:楊繼盛回到監獄后,因傷口劇痛,“夜半而蘇,碎鴚盌,手割腐肉。肉盡,筋掛膜,復手截去。獄卒執燈打顫欲墜,繼盛意氣自如。朝審時,觀者塞衢,皆嘆息,有泣下者。”半夜里,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楊繼盛痛醒了,他知道是傷口感染作痛,于是拿起墻角的磁盂,砰一下摔碎在地,然后揀起一片碎裂的磁片當割刀,忍著劇痛,咬牙割下了身上腐爛的皮肉,眼看里面的筋骨都露出來了,一咬牙,索性一塊都割了。這一切正好讓一個手提燈籠前來巡夜的獄吏看到,嚇得他差點將燈籠掉在地上。而楊繼盛卻毫無懼色。第二天提楊繼盛外出審訊時,圍觀的老百姓站滿了街道,不少人都感嘆得流下了眼淚……閉上眼睛想一想這樣的場景,也夠讓人感到驚心動魄,悲壯無比。說來也奇,楊繼盛遭受重創,傷痕累累幾近體無完膚,但他還是頑強地活了下來。這一點,連嚴嵩也不由暗自驚訝。因為大多數情況下,受如此杖刑,能僥幸活下來的人簡直微乎其微。在嚴嵩看來,楊繼盛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得安寧。嚴嵩知道,楊繼盛只要不死,就不會放棄對他罪行的揭露和批判。想到這里,嚴嵩頓時感到不寒而栗。楊繼盛不怕死,當然更不怕他嚴嵩,現在倒是嚴嵩害怕起了楊繼盛。于是,嚴嵩在心里再一次告誡自己:必須除掉楊繼盛!令嚴嵩惱恨的是,要殺楊繼盛還得由世宗下命令。嚴嵩很清楚,楊繼盛并無“謀反”之舉,他只是向世宗揭露他有“十大罪”、“五奸”,因此,他若堅持要求世宗立刻判楊繼盛死刑,反而向世宗表露了自己的心虛。不能這樣做,他必須尋找機會。楊繼盛就此開始備受嚴嵩迫害。但直至被殺,楊繼盛至死仍不失剛正鐵骨。這樣的氣節,即使我們今天讀他的遺書,仍能從中感受到。他在遺書中告誡兒子,“你(們)讀書若中舉中進士,思我之苦,不做官也是。若是做官,必須正直忠厚,赤心隨分報國。固不可效我之狂愚,亦不可因我為忠受禍,遂改心易行,懈了為善之志,惹人父賢子不肖之笑。”愛妻子,愛兩個子楊繼盛身陷牢獄的第三年,亦即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嚴嵩終于等到了可將楊繼盛置于死地的機會。是年,會都御史張經、李天寵犯下死罪,事情匯報到世宗那里,嚴嵩一眼察出,盛怒之下的世宗已有意殺掉張、李二人。皇權之下的那套儀式、程序當然還是要走的,于是,審判會便在秋天里召開了,審判會結束,擬定判決:死刑,立刻執行!就在將此名單上報世宗朱批時,狡詐的嚴嵩做了個手腳,他將楊繼盛的名字也悄悄附在了后面,世宗的喜怒哀樂他早揣摸透了,世宗對張、李二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看到他們的名字,定然恨從心起,怒從膽生,即使名單后面捎帶著楊繼盛,世宗在提筆時或許會愣一愣,但至多也只是一瞬,此時世宗已顧不上多想,他的眼睛里早容不得張、李二人的名字闖入,不管是不是還想得起楊繼盛其人,他犯了什么罪,既然他的名字也已列在張、李二人后面,那就讓他跟著一塊倒霉吧。捏在嘉靖皇帝手中的那管毛筆,就這樣,既是重重地,又極輕松地落下了。嚴嵩臉上又一次露出了得意的獰笑。他與楊繼盛你死我活的直面交鋒,最后不還是他嚴嵩贏了嗎!這一刻,我仿佛已聽到了他得意忘形的話語,你敢與我作對,我就讓你死,我要讓世人看著,誰敢與我嚴嵩作對,這就是下場!這時候,楊繼盛的妻子張貞走來了。丈夫被關押在大牢里,她無法走近丈夫,甚至都不被允許見丈夫一面。此時她已經知道丈夫被判了死刑,不日便要押赴京城菜市口問斬。她多么想求見皇帝一面。但她知道她是見不到皇帝的,于是她只能向皇帝上書。她懇切地在上書中說,“我知道我丈夫因獲重罪,無法免除死刑,作為罪臣楊繼盛的妻子,我只希望能夠代我丈夫先掉腦袋,然后求皇上把我丈夫發配去戰場上,讓他戰死疆場,以報效國家和皇上。”在她看來,讓丈夫這樣去死,也許更能體現他生存或者死亡的意義。無奈張貞的上書必得先經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奸相嚴嵩之手,才能轉呈到皇帝面前。嚴嵩一心要將她丈夫置于死地,他怎么會答應她的要求呢。也許作為封建時代官員的妻子,受夫君思想影響,張貞無法超脫固有的思維窠臼,但如果不苛求的話,我覺得我們仍有理由對她肅然起敬。因了她的正直;因了她對丈夫的理解和愛情。同樣,楊繼盛對妻子的理解和愛情,我們也完全可以從他的遺書中讀出來。我甚至這樣揣測,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高傲的楊繼盛說不定連對嚴嵩恨都不屑去恨了,在他看來,像嚴嵩這樣的小人,連恨都不配他去恨,這樣的人只配入地獄。現在,充溢于楊繼盛心頭的便只有深深的愛了———愛妻子,愛兩個兒子,愛他所有的親人。他太愛他們了,他不想讓這樣的愛隨著他生命的消失一起流逝。好在看守他的獄吏中不乏有他的欽敬者、同情者,在他的要求下,設法給他弄來了紙筆,以讓他給妻子兒子寫點什么。于是,就有了楊繼盛寫給妻兒的遺書,它們無疑已是留存至今的“明代楊繼盛遺書檔案文獻”中,值得珍視和研究的重要內容。且讓我們來吟讀一下楊繼盛是怎么對應尾、應箕兩個兒子殷切囑咐的吧:“我若不在,你母是個最正直不偏心的人,你兩個要孝順他(她),凡事依他(她)。不可說你母向那個兒子,不向那個兒子;向那個媳婦,不向那個媳婦。要著他(她)生一些兒氣,便是不孝。不但天誅你(們),我在九泉之下,也擺布你(們)。”楊繼盛已知道自己生還無望,在這最后的時刻,讓他柔腸寸斷,掛念不已的不是自己的生命之火行將熄滅,而是妻子失去他后,即將面對的現實遭際,現在,他只有將他對妻子的掛念和愛情托付給兩個兒子。當我們讀了這樣的遺書后,也便可以理解張貞何以毫無畏懼地甘愿替丈夫掉腦袋了。這樣的愛情不顯轟轟烈烈,但卻真真切切、心心相印,令人動容。不知為什么,讀著楊繼盛給妻兒的遺書,似乎很難將他和不怕死,敢于向皇帝進諫的鐵骨諫臣的形象疊合到一起。因為讀楊繼盛給妻兒的遺書,一眼可察知他既是好丈夫,同時也是位慈父。有時讀著他對兒子們的諄諄叮囑,都讓人覺得有點絮絮叨叨兒女情長的味道了:“你兩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當和好到老。不可各積私財,致起爭端;不可因言語差錯,小事差池,便面紅耳赤。應箕性暴些,應尾自幼曉得他性兒的,看我面皮,若有些沖撞,擔待他罷!應箕敬你哥哥,要十分小心,和敬我一般的敬才是。若你哥哥計較你些兒,你便自家跪拜與他陪禮;他若十分惱不解,你便央及你哥相好的朋友勸他。不可他惱了,你就不讓他。你大伯這樣無情的擺布我,我還敬他,是你眼見的。你待你哥,要學我才好。”“你兩個年幼,恐油滑人見了,便要哄誘你(們),或請你(們)吃飯,或誘你(們)賭博,或以心愛之物送你(們),或以美色誘你(們),一入他圈套,便吃他虧,不惟蕩盡家業,且弄你成不得人。若是有這樣人哄你(們,便想(著用)我的話來識破他:和你好是不好的意思,便(疏)遠了他,揀著老成忠厚,肯讀書、肯學好的人,你(們)就與他肝膽相交,語言必信,逐日與他相處。你(們)自然成個好人,不入下流也。”讀著這樣的家書,浮現在我們眼前的楊繼盛,完全是一個溫情脈脈的慈父形象。甚至從他的言語間所流露出來的平靜、耐心的心態,都很難讓人想象,這就是一位即將被皇帝問斬的人寫給妻兒的遺書。看得出,他已經完全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歷史在這里不僅向我們昭示了一位鐵骨諫臣的形象,更讓世人目睹了嘉靖王朝的腐敗和衰朽,以及明朝逐漸走向未路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楊繼盛對貪生怕死的仇鸞和貪贓枉法的嚴嵩的憎恨,一如他對妻兒滿腔的愛一樣強烈和分明。與嚴居民的對立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杰。遍視整個嘉靖王朝,像張治、李本那樣明哲保身的官僚比比皆是。但是我們讀遍楊繼盛留給妻兒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