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7主題閱讀9一個勤奮樂觀的人——悼健吾同志〇臧克家大女兒從機關打來電話，我去接，她卻要媽媽講話，我回到我的斗室，翻閱剛剛送來的大批報刊。沒多少工夫，我愛人輕輕走進門來，態度放得十分平淡，小聲對我說：女兒剛才在電話上說，健吾同志昨晚突然逝世了，她不敢猛然告訴你。我的心原是平靜的天空，突然一下子，烏云滾滾，像一陣暴風雨即將來臨。我并沒有哭，眼淚也叫悲痛梗住了。我只說：“走！”我愛人明白我的意思，望望我的臉色，然后有點遲疑地說：“能行嗎”“能！”回答的聲音堅決而干脆。健吾的家，距我處只隔三四條巷子，頂多不過半里之遙。對我這個病弱的人說來，去一趟就像長征，還得有人扶持著，說也奇怪，這次我卻走在愛人的前頭，一個勁走到了健吾的家。連門也沒叩一聲，我就闖了進去。只見黑壓壓一屋子人，我視若無睹地一直奔向淑芬老嫂，抱頭大哭，痛哭了一場。過一會兒，客人散盡，只剩下健吾的子女、淑芬嫂與我對坐，她一邊拭淚一邊勸慰我：“你身體不好，不要過于悲傷了！”從七月份起，已經有六位老朋友告別了人間，而我的淚泉滾滾，滾滾，流不盡啊。這時，我很理智，也很鎮定，靜聽女主人向我和我愛人述說健吾逝世的情況。“健吾的脾氣你知道，不顧身體，只知道工作。前天去所里開會，我勸他‘年老了，少參加點會吧。’他不聽，說：‘會很重要！晚上回來，又寫稿子，寫到深夜。他平常感覺心臟不舒服時，含上一片硝酸甘油，繼續工作，我哪知道他心臟病這么嚴重啊！他晚上累極了的時候，停下來，在沙發上蒙昽一下，我給他蓋上條毛毯。昨天晚上，我給他蓋毯子時，他沒動，我用手摸摸他的頭，冰涼了。我驚慌失措地好歹請來醫生，說已經不行了。就，就這樣過去了！你看，沒寫完的稿子還攤在桌子上等他去完成呀！”她一邊說一邊拭淚。“不要哭，哭有什么用死生是大事，死生是誰也免不了的事，想開點吧，我比健吾大一歲，身體也多病，有時候，過于勞累，坐在沙發上有休克的感覺，心中坦然地想：就這樣終結了。人，總要過這一關的。我們談談如何處理后事吧。”“健吾沒有來得及留遺囑，他平日常說：我死了，不要開追悼會麻煩大家，只通知少數好朋友就行了。你看怎么辦好”“朋友們與遺體告別一下，還是有意義的。”這時，大家的情緒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漫憶起往事來了。兩個多月前，我來看健吾。一叩門，他親自出來了，一見是我，又驚又喜，回頭就走。一邊快步走，一邊高聲歡樂地遙呼：“淑芬，克家夫婦來了！”健吾家，過去我常來，這些年，年老多病“故人疏”了。我們一到會客室，淑芬大嫂也從里間出來了。健吾感情很激動，張羅茶水，又到里屋拿出一小盤“高粱飴”來，說：“這是寶權一個多月前從青島帶回來的。”感情像風里的波浪，平靜了下來，我們兩對對談起來了。看見書桌上攤著稿紙，我問：“你又忙寫什么”“這個要我看稿子，那個要我寫文章，沒完沒了啊。”“你的身體精力真不錯，回山西故多，又跑上海，真是健步如飛呀。”“三兩天又要跑西安。”他告訴我，去西安是開“外國文學研究會”。馮至、寶權、羨林幾位好朋友都去。我說：“法國文學老專家，健在的不多了，穆木天、趙少侯，我熟悉的朋友先后下世了。”“有些中年同志水平真不錯呀。”健吾為后繼有人而高興。“上海時代的那些書籍呢”“存在另一個地方。如果搬進來，這幾間屋子就不用住人了。”最后，我說：“從七月八日我去青島到現在，已經有好幾位老朋友像秋風里的落葉一樣凋零了。”“所以，我們要爭取多做點工作，與時間競賽啊。老朋友越來越少，老朋友越來也越覺得可親了。”我一看表，一小時過去了，趕快告辭。健吾一直送我們送得老遠老遠，腳步放慢，邊走邊談，最后分手了，健吾一直站在那里，我們且走且回頭揮手。沒想到，這次是和三十六年的老友最后一次的晤面了。上次來是和健吾言歡，誰想到這次來是為哭健吾！哭罷，歸到家中，坐在藤椅上，一低頭，照片上的健吾隔著玻璃板在向我笑。這笑，看了比哭還難受啊。這張照片，是八月間照的。有一天，時近黃昏了，健吾突然來到我家，滿面帶笑。剛在沙發上落座，他語聲瑯瑯，今天我帶著機子來，我們拍張照片。這，使我高興，也使我有點奇異的感覺，從來不知道健吾的這一手。他低頭，從一個小布包里掏出一個小型照相機來，說：“日本造，有閃光燈。”他擺弄好機子，我倆擺好姿勢，請我愛人“咔嚓”一下。沒過多久，健吾派他家大弟弟把洗好放大的雙人合影送來了，兩個人，肩挨肩，樂呵呵的，神態畢肖。健吾的大名，我早知道，和他晤面是一九四六年我到上海之后。心意投合，一見如故。健吾是一個豁達、樂觀的人，一笑怯百憂。那時他在戲劇學院任教，和鄭振鐸先生聯合主編《文藝復興》，我經常在上面發表小說，得到鄭先生和健吾的鼓勵。同時，他也為我主編的《僑聲報》副刊和《文訊》月刊寫稿。他原住得離我較遠，后來搬到東寶興路與我為鄰了。健吾工作繁多，精力充沛，又是寫，又是譯，又是教書，又是活動，永遠不感覺疲倦。我心想，他像一部急劇運行的汽車，黑夜才是他的加油站。一九四八年，白色恐怖彌漫，形勢險惡，我一旬之內，四次遷居，一日之中，兩易其處。決定去香港前夕，我與愛人秘密約定夜晚幽會于健吾家，健吾熱情招待，淑芬大嫂忙著為我們做她家鄉風味的“刀削面”相款待。面皮沒下鍋，忽然有人叩門，健吾腳步遲遲，且走且高聲問：“誰呀”我急步登上二樓健吾的藏書室，淹沒在茫茫的書海中。過了一小會兒，聽到大門轟隆一聲關了，健吾大聲喊：“下來吧，刀削面下鍋了。”這一頓飯吃得特別香甜，其中充滿友情的“味之素”啊。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們四人碰在一起，常常說起“刀削面”，把當年驚險的場景當作取樂的故事講了。二三十年來，在北京和健吾過從甚密，他每次來我家，人剛入小小庭院而哄笑聲卻已經進客廳門了。健吾的笑，是熱情的爆炸，是心靈的強音，是他爽朗性格鮮有的特征。一想到健吾，就想到他的笑——開心的笑，使人愉快、受到感染的笑。他的笑，像重磅炸彈，威力無窮，嚴封的郁悶，無頭的苦惱，一聞笑聲，粉然而碎。他的笑，令人樂觀，使我振奮！記得當年我贈了他一首小詩，仿佛是這樣：“腳步階前落，笑聲已人門。狂飆天外至，萬里無纖云。”健吾極重友情，不以時遷，不固風轉。大約一九七四年前后，巴金同志在苦難中。有一天，健吾跑來對我說：“老巴是個好朋友，重感情，有學問，不但創作豐富，在文化出版事業上也做出了不小的貢獻啊。朋友弄了點錢，我要設法給他轉去。”聽了他這話，我心里十分感動，患難之中見真情啊。他說替別人轉錢，這些錢當中，大約也有健吾的一份吧。健吾體質好，面白透紅，心胸開闊。在十年動亂中，有一個時期，他身子垮下來了，這與心情有關。經常路過我的門口去醫院看病，腰也有點直不起來了，手拄一根小棍棍。看了這情景，我心里難受極了！“四人幫”垮臺以后，他復原了。只有一點變化，人的面部骨頭多，肉少了，精神更健旺了。我常常把出版的小書送給他，而他贈我的卻全是大部頭，拿到手上就舉不起來。也有一個例外，去年，他送來薄薄一本小書，題記上說：這是少作。健吾在文藝工作上貢獻是多方面的，他是翻譯名家，評論能手，散文、雜文寫得犀利而精練，他不但寫劇本，在中學，大學時代還是一名戲劇演員，演男角，也演過女角。健吾，知識廣博，學兼中外，著作等身，數量驚人！給社會主義增光生色，誰想到一夜之間突然飄然而逝。我個人并不怕死，但怕朋友的死！古人對死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說：“天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