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林玉露》原文及譯文丙編·卷一丙編·卷一朱文公告陳同父曰：“真正大英雄人，卻從戰(zhàn)戰(zhàn)兢兢、臨深履薄處做將出來，若是氣血粗豪，卻一點使不著也。”此論于同父，可謂頂門上一針矣。余觀大禹不矜不伐，愚夫愚婦皆謂一能勝予，而鑿龍門，排伊闕，明德美功，被于萬世。周公不驕不吝，勞謙下士，而東征三年，赤舄幾幾，履讒歷變，卒安周室。孔子恂恂于鄉(xiāng)黨，在宗廟朝廷，似不能言者，而卻萊夷、墮三都、誅少正卯，便有一變至道氣象。此皆所謂真正大英雄也。后世之士，殘忍克核、能聚斂、能殺戮者，則謂之有才。鬧鄰罵坐、無忌憚、無顧藉者，則謂之有氣。計利就便、善捭闔、善傾覆者，則謂之有智。一旦臨利害得喪、死生禍福之際，鮮有不顛沛錯亂、震懼隕越而失其守者，況望其立大節(jié)，弭大變，撐住乾坤，昭洗日月乎！此無他，任其氣稟之偏，安其識見之陋，驕恣傲誕，不知有所謂戰(zhàn)戰(zhàn)兢兢、臨深履薄之工夫故也。朱熹告訴陳同甫說："真正的偉大英雄人物，都是從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謹(jǐn)慎態(tài)度中磨練出來的。若是僅憑血氣方剛的粗豪之氣，那是半點也用不上的。"這番言論對于陳同甫而言，可謂直擊要害的當(dāng)頭棒喝。我看大禹謙遜不居功，普通百姓都認(rèn)為自己能勝過他，但他卻能開鑿龍門、疏通伊闕，以崇高德行和豐功偉業(yè)造福千秋萬代。周公不驕縱不吝嗇，勤勉謙恭禮賢下士，雖東征三年歷經(jīng)艱險，仍能保持安詳儀態(tài)，在讒言中傷與時局動蕩中最終安定周室。孔子在鄉(xiāng)里謙恭溫和，在宗廟朝廷看似不善言辭，但驅(qū)逐萊夷、摧毀三桓私邑、誅殺少正卯時，便展現(xiàn)出超凡入圣的氣象。這些都是真正的偉大英雄。后世之人將殘忍刻薄、能橫征暴斂、濫施殺戮者稱為有才干；將喧嘩鬧事、肆無忌憚、毫無顧忌者稱為有氣魄；將精于算計、擅長權(quán)謀、慣于顛覆者稱為有智慧。這些人一旦面臨利害得失、生死禍福的考驗，很少不驚慌失措、恐懼失態(tài)而喪失操守的，更遑論期望他們樹立大節(jié)、平息變亂、匡扶社稷、光耀天下了！究其根源，就在于放任偏激的性情，固守淺薄的見識，驕縱放肆狂妄自大，全然不懂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修身功夫。東坡《大悲閣記》云：“觀世音由聞而覺。始于聞，而能無所聞。始于無所聞，而能無所不聞。能無所聞，雖無身可也。能無所不聞，雖千萬億身可也，而況于手與目乎！雖然，非無身無以舉千萬億身之眾，非千萬億身無以示無身之至。”又云：“吾將使世人左手運斤，而右手執(zhí)削，目數(shù)飛鴻，而耳節(jié)鳴鼓，首肯旁人，而足識梯級，雖有智者，有所不暇矣，而況千手異執(zhí)，而千目各視乎？及吾宴坐，寂然心念凝默，湛然如大明鏡，人鬼鳥獸，雜陳乎吾前。色聲香味，交通乎吾體。心雖不起，而物無不接，必有道耶？千手之出，干目之運，雖未可得見，而理則具矣。彼佛菩薩亦然，雖一身不成二佛，而一佛能遍河沙諸國，非有他也，觸而不亂，至而能應(yīng)，理有必至，而何獨疑于大悲乎？”東坡之論明暢，大概千手千眼，以理言，非以形言也。昔有僧折臂作偈云：“大悲千眼并千手，大丈夫兒誰不有。老僧今日折一支，尚存九百九十九。”《莊子》：“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jǐn)，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惟不知務(wù)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wù)全之也。’”尊足，即此性也，僧偈正此意。佛本于老莊，于此尤信。孝宗皇帝喜球馬，偶傷一目。金人遣賀生辰使來，以千手眼白玉觀音為壽，蓋寓相謔之意。上命迎入徑山，邀使者同往。及寺門，住持僧說偈云：“一手動時千手動，一眼觀時千眼觀。幸自太平無一事，何須做得許多般。”使者聞之慚。太史公所謂談言微中，亦足以解紛，信矣。余嘗即吾儒之說推之，人主以一身立乎巍巍之上，以一心運乎茫茫之中，不出戶而知天下，不下堂而理四海。前旒蔽明，若無見也，而無所不見；高拱穆清，若無為也，而無所不為。自九族睦、百工時，極而至于兆民安、萬物育、四夷來，天地兩間，裁成參贊，無一欠缺，非千手千眼乎！蘇軾在《大悲閣記》中寫道："觀世音菩薩通過耳識聽覺修行而覺悟。最初由聽聞外相入門修行，最終能超脫聲塵不再被聽覺所束縛；當(dāng)修行者突破聽覺束縛后，又能達(dá)到圓通無礙、遍聞十方眾生的境界。能達(dá)到超脫聲塵的境界，縱然沒有具體身形也能普度眾生；能實現(xiàn)遍聞十方的境界，縱然化現(xiàn)千萬億分身也游刃有余，更何況只是千手千眼的示現(xiàn)呢！然而，若不能證悟法身空性，便無法承載千萬億化身的廣大愿力；若沒有千萬億應(yīng)化之身，也無法彰顯法身空性的終極奧義。"接著論述："若讓世人左手揮斧劈柴，右手持刀雕刻，眼睛要數(shù)清飛雁，耳朵要應(yīng)和鼓點，點頭回應(yīng)旁人，腳步還要辨識臺階，即便是聰慧之人也難兼顧周全，更何況是千手各執(zhí)法器、千眼觀照十方的境界？但當(dāng)我靜坐入定時，心念歸于寂滅澄明，如同清凈無染的明鏡。此時人鬼鳥獸紛然現(xiàn)前，色聲香味穿透身心。雖不起分別妄念，卻能照見萬物本質(zhì)，這不正暗合大道至理嗎？千手法器的運用、千眼神通的觀照雖未顯形跡，其中蘊含的妙理已然具足。諸佛菩薩也是如此，雖法身不可分割，卻能遍滿恒河沙數(shù)諸佛國土。這并非別有玄機，而是因為心性接觸萬物而不迷亂，感應(yīng)萬緣而能自在應(yīng)對，這本是真理必然顯現(xiàn)的境界，為何獨獨對千手千眼的大悲示現(xiàn)心生疑惑呢？"蘇軾的論述清晰透徹，闡明千手千眼實為心性妙理的象征，而非拘泥于具體形相的展現(xiàn)。從前有位斷臂僧人作偈說："大慈大悲的千手千眼觀音菩薩，這般神通哪個大丈夫沒有？老僧今日折斷一臂，還剩九百九十九只手。"《莊子》記載：魯國有個被砍腳的名叫叔山無趾的人，用腳跟走路拜見孔子。孔子說："你早年不謹(jǐn)慎，已經(jīng)遭此災(zāi)禍。現(xiàn)在才來求教，怎么來得及呢？"無趾答道："我過去因不識時務(wù)而輕率處事，所以失去雙足。如今我來求道，正是要保全比雙足更尊貴的本性啊。"所謂"尊足者"，即指人的本性，斷臂僧的偈語正合此理。佛法本就與老莊思想相通，在此處尤為明顯。宋孝宗喜愛馬球，有次傷了一只眼睛。金國派來賀壽使者，特意進貢千手千眼白玉觀音，實含譏諷之意。孝宗命將佛像迎至徑山寺，邀使者同行。行至寺門時，住持僧人吟偈道："一手動時千手皆動，一眼觀時千眼同觀。天下太平本無事，何必故作玄妙狀。"使者聽聞滿面羞慚。正如司馬遷所說，精妙言語往往能化解糾紛，確實如此。我曾用儒家學(xué)說推究：君主以單薄之軀立于萬民之上，以清靜之心治理浩瀚天下。不出宮門而知天下事，不下殿堂而安四海民。皇冠垂旒看似遮蔽視線，實則洞察秋毫；端坐朝堂看似無為而治，實則無所不為。從和睦宗族、任用百官，到安定萬民、養(yǎng)育萬物、懷柔四夷，天地之間所有事物都調(diào)理得當(dāng)，這般治國之道不正是千手千眼的境界嗎？孫何帥錢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詞贈之云：“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蕖ＧT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此詞流播，金主亮聞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近時謝處厚詩云：“誰把杭州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里愁。”余謂此詞雖牽動長江之愁，然卒為金主送死之媒，未足恨也。至于荷艷桂香，妝點湖山之清麗，使士夫流連于歌舞嬉游之樂，遂忘中原，是則深可恨耳。因和其詩云：“殺胡快劍是清謳，牛渚依然一片秋。卻恨荷花留玉輦，竟忘煙柳汴宮愁。”蓋堵康之亂，有題詩于舊京宮墻云：“依依煙柳拂宮墻，宮殿無人春晝長。”孫何擔(dān)任錢塘長官時，柳永作《望海潮》詞相贈："東南地勢雄奇，三吳第一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掩映彩橋，珠簾翠幕飄搖，高低錯落十萬人家。云霞繞護堤岸，怒濤卷起霜雪，錢塘天險浩無涯。市集羅列珍寶，戶戶堆滿綾羅，競相攀比奢華。里湖外湖山色清嘉，更有三秋丹桂飄香，十里荷花搖曳。晴空下羌笛悠揚，夜色里菱歌蕩漾，釣魚翁與采蓮女歡聲笑語。旌旗簇?fù)泶髱浹榔欤俗砺牶嵐捏细瑁髟仧熛硷L(fēng)光。他日將這錢塘盛景，繪作畫卷帶回鳳凰池夸耀。"此詞廣為流傳，金主完顏亮聽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心馳神往竟起揮師南侵之念。近來謝處厚作詩諷喻："何人譜就杭州曲？桂子三秋荷十里。豈知草木本無情，竟惹長江萬里愁。"我以為此詞雖引發(fā)戰(zhàn)禍，但終究反倒成為金主自取滅亡的導(dǎo)火索，尚不足深恨。真正可恨的是這荷艷桂香裝點的湖山勝景，誘使士大夫沉溺歌舞游宴之樂，全然忘卻淪陷的中原故土。因此我和詩道："誅胡利劍本是清歌奏，牛渚江心依舊秋月明。可恨荷花留駐帝王輦，竟忘汴京煙柳拂宮愁。"靖康之變后，有人曾在汴京宮墻題詩："裊裊煙柳輕拂舊宮墻，空寂殿宇春晝分外長。"《楚辭》云：“餐秋菊之落英。”釋者云：落，始也。如《詩·訪落》之落，謂初英也。古人言語多如此，故以亂為治，以臭為香，以擾為馴，以慊為足，以特為匹，以原為再，以落為萌。《楚辭》中"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落英"，注釋者解釋："落"是初始之意，如同《詩經(jīng)·周頌》中《訪落》篇的"落"，指的是初綻的花蕊。古人語言常有這種反訓(xùn)現(xiàn)象：用"亂"字表達(dá)治世之意（如"亂臣"實指治國能臣），用"臭"字表示芬芳香氣（如"其臭如蘭"），用"擾"字指代馴服（如"擾而毅"），用"慊"字表達(dá)滿足（如"行有不慊于心"），用"特"字表示配偶（如"不思舊姻，求爾新特"），用"原"字表示重復(fù)（如"原蠶歲再登"），用"落"字象征新生（如"訪予落止"即開始執(zhí)政）。這種一字兼具正反兩義的表達(dá)方式，正是上古漢語的獨特特征。岳陽有酒香山，相傳古有仙酒，飲者不死。漢武帝得之，東方朔竊飲焉。帝怒，欲誅之。方朔曰：“陛下殺臣，臣亦不死，臣死，酒亦不驗。”遂得免。方朔數(shù)語。圓轉(zhuǎn)簡明，意其竊飲以發(fā)此論，蓋風(fēng)武帝之求長生也。岳陽有座酒香山，傳說古代山中藏有神仙佳釀，喝下便能長生不死。漢武帝獲得此仙酒后，東方朔暗中偷飲。武帝大怒欲斬其首，東方朔從容辯道："陛下若殺臣，則證明臣飲下仙酒仍會死亡，如此仙酒便不靈驗；若仙酒確有神效，臣飲后自當(dāng)不死，陛下又豈能殺得了臣？"武帝聞言只得赦免。東方朔寥寥數(shù)語既邏輯嚴(yán)密又暗藏機鋒，看似偷酒實為借機諷諫。他故意以"偷飲仙酒卻不死"的悖論，揭露武帝追求長生不老的虛妄本質(zhì)，正如仙酒傳說本屬荒誕，帝王癡迷永生更是自欺欺人。高宗嘗問張魏公：“卿兒想甚長成？”魏公對曰：“臣子?xùn)蚰晔模撊豢膳c語圣人之道。”及隆興初，張魏公督師，南軒以內(nèi)機入奏，引見于德壽宮。首問魏公起居飲食狀，又問卿幾歲，對曰：“臣年三十一。”又問卿母安否，對曰：“久失所恃。”上愀然久之，曰：“朕記卿父再娶時，以無繼嗣，曾來商量。卿父曾奏，欲令卿來見，今次方得見卿。朕與卿父，義則君臣，情同骨肉，卿行奏來，有香茶與卿父為信。”嗚呼！君臣相與，其恩意乃至是哉！或者乃謂高宗晚年追悼明受，不滿于魏公，至有“寧失天下，不用張浚”之言，殆不然也。宋高宗曾詢問張浚："愛卿的兒子想來已長大成人？"張浚答："犬子張栻年方十四，但思維通透已能探討圣人之道。"到隆興初年張浚統(tǒng)率軍隊時，張栻以機要秘書身份入宮面圣，在德壽宮受召見。高宗首先詢問張浚飲食起居狀況，接著問張栻年齡，答曰三十一歲。再問其母是否安好，張栻回稟："母親早已去世。"高宗神色黯然良久，感慨道："朕記得你父親續(xù)弦時，因擔(dān)憂子嗣問題曾來商議。他當(dāng)年奏請讓你入宮覲見，如今方得相見。朕與你父親名義上是君臣，情誼卻親如手足。你可奏報他，朕將賜予香茶作為信物。"君臣之間的情誼竟能深厚至此！后世有人揣測高宗晚年因"明受之變"對張浚心存芥蒂，甚至傳出"寧可失天下也不用張浚"的傳言，觀此君臣相知之狀，可知此類說法實屬謬誤。杜陵《病楠》詩曰：“猶含棟梁具，無復(fù)霄漢志。良工古昔少，識者出涕淚。”傷賢者之老病而不獲用也。又曰：“種榆水中央，成長何容易！截承金露盤，裊裊不自畏。”言少不更事之人，無所涵養(yǎng)，而驟膺拔擢，以當(dāng)重任，力綿才腐，凜凜危亡，而曾不知畏也。又《舟中上水遣懷》詩云：“篙工密逞巧，氣若酣杯酒。歌謳互激烈，回斡明授受。善知應(yīng)觸類，各藉穎脫手。古來經(jīng)濟才，何事獨罕有？”蓋嘆舟人操舟，尚有妙手，而整頓乾坤，獨未見妙手也。蓋方天寶間，杜陵少壯之時，雖亂離瘼矣，而人才尚多，故《洗兵馬行》曰：“成王功大心轉(zhuǎn)小，郭相謀深古來少。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杏。二三豪俊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又云：“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眉蒼。征起適遇風(fēng)云會，扶顛始知籌策良。”蓋幸其所以支撐世變者，尚有人也。及杜陵晚歲，《八哀》之詩既作，則一時豪杰，或老或死，而后來者，未有其人。此病楠、種榆之嘆，舟師妙手之嘆，意益婉而詞益哀。嗚呼！此唐室所以終不振乎！本朝元豐間，洛陽諸老為耆英會，圖形賦詩，一時夸為盛事。而識者悲之曰，此皆仁宗所養(yǎng)之君子，至是而皆老矣。升降消長之會，過此甚可畏也。時林行己曰：“天將祚其國，必祚其國之君子。觀其君子之眾多如林，則知其國之盛；觀其君子之落落如晨星，則知其國之衰；觀其君子之康寧福澤、如山如海，則知其為太平之象；觀其君子之摧折頓挫，如湍舟，如霜木，則知其為衰亂之時。”又曰：“天將使建中為崇寧，則不使范忠宣復(fù)相于初元；天將使宣和為靖康，則不使劉陳二忠肅遺于數(shù)歲。”皆至論也。杜甫在《病楠》詩中寫道："這株楠木雖仍具備棟梁之材，卻不再有直沖云霄的志向。能識別良材的工匠自古稀少，有識之士見此不禁潸然淚下。"這是哀嘆賢能之士年老多病卻不得重用。又在詩中寫道："把榆樹種在水中央，成長何其艱難！卻要它托起金露盤，纖細(xì)枝干顫巍巍不知畏懼。"這是諷喻未經(jīng)世事的年輕人缺乏積淀，突然被提拔擔(dān)當(dāng)重任，才力薄弱卻身處險境，竟不知畏懼。其《舟中上水遣懷》詩云："船夫各顯神通巧技，氣勢如痛飲烈酒。號子聲此起彼伏，船槳起落配合默契。他們深諳觸類旁通之道，個個都是行家里手。自古經(jīng)世濟民之才，為何偏偏如此罕見？"這是感慨操舟尚有能工巧匠，而治國安邦卻難覓英才。天寶年間正值杜甫壯年，雖逢亂世但人才輩出，故其《洗兵馬》詩云："成王功勛卓著愈發(fā)謙遜，郭相謀略深邃曠古罕有。司徒明察如懸鏡，尚書氣度似秋空。幾位豪杰應(yīng)運出世，重整乾坤安天下。"又贊道："張公本是江湖隱士，九尺身軀須眉蒼勁。恰逢風(fēng)云際會應(yīng)召而起，匡扶危局方顯良策高明。"當(dāng)時尚有賢才支撐危局。待杜甫晚年創(chuàng)作《八哀詩》時，當(dāng)年豪杰或老或逝，后起之秀卻未涌現(xiàn)。此時再讀《病楠》對老病的哀嘆，《種榆》對輕狂的警示，《遣懷》對人才的渴求，詩意愈加婉曲悲涼。唉！這或許正是大唐王朝終究未能振興的癥結(jié)所在啊！宋神宗元豐年間，洛陽諸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舉辦耆英會，繪制畫像題寫詩文，當(dāng)時人人稱頌為文壇盛事。但有識之士卻黯然神傷道："這些都是仁宗朝培育的賢良之士，如今皆垂垂老矣。國家興衰更替的轉(zhuǎn)折點已至，此后局勢恐將愈發(fā)危殆。"當(dāng)時林行己提出深刻見解："上天要賜福一個國家，必定先賜福這個國家的賢德之士。若見君子如茂林般眾多，便知此國正值鼎盛；若見君子如晨星般寥落，便知此國走向衰微；若見君子安康福澤如山海般深厚，便知此乃太平盛世之象；若見君子如激流中顛簸的孤舟、寒霜下凋零的枯木般飽受摧折，便知此乃動蕩亂世之兆。"更發(fā)人深省地指出："若天命要讓崇寧年間成為禍亂開端，便不會讓范純?nèi)试谠v初年重掌相位延續(xù)清明；若天命要讓宣和年間導(dǎo)向靖康之恥，便不會讓劉摯、陳瓘等忠貞之士提前數(shù)年離世而使朝堂失去砥柱。"這些洞穿歷史興亡規(guī)律的論述，實為振聾發(fā)聵的至理箴言。詩家用“遮莫”字，蓋今俗語所謂“盡教”者是也。故杜陵詩云，“已拚野鶴如雙鬢，遮莫鄰雞下五更”，言鬢如野鶴，已拚老矣。盡教鄰雞下五更，日月逾邁，不復(fù)惜也。而乃有用為禁止之辭者，誤矣。詩人使用"遮莫"這個詞，相當(dāng)于現(xiàn)今俗語中的"盡管"或"任憑"之意。杜甫詩句"雙鬢斑白如野鶴垂翅，任憑鄰家雞鳴五更天"，正是說兩鬢已然如同野鶴羽毛般斑白，盡管鄰家公雞啼破五更夜色，時光飛逝也不再惋惜。然而竟有人將"遮莫"誤解為禁止之意的詞語，實屬謬誤。洛陽人謂牡丹為花，成都人謂海棠為花，尊貴之也。亦如稱歐陽公、司馬公之類，不復(fù)指其名字稱號。然必其品格超絕，始可當(dāng)此。不然，則進而君公，退而爾汝者多矣。洛陽人將牡丹尊稱為"花"，成都人將海棠尊稱為"花"，這是對這兩種花卉至高無上的禮敬。就像人們尊稱歐陽修、司馬光為"公"而不直呼其名諱，這種稱謂必須對應(yīng)品格卓絕的事物才能獲得。若沒有超凡脫俗的資質(zhì)，即便勉強冠以尊稱，終究難免陷入時而敬稱"君公"、時而輕喚"爾汝"的尷尬境地。正如世間諸多名不副實者，雖得一時虛名，終會因德不配位而遭人輕慢。衛(wèi)靈公與夫人夜坐，聞車聲轔轔，至闕而止，過闕復(fù)有聲。公問夫人曰：“知此為誰？”夫人曰：“此蘧伯玉也。”公曰：“何以知之？”夫人曰：“妾聞禮，下公門，式路馬，所以廣敬也。夫忠臣與孝子，不為昭昭信節(jié)，不為冥冥惰行。蘧伯玉，衛(wèi)之賢大夫也，仁而有智，敬于事上，此其人必不以暗昧廢禮，是以知之。”公使人視之，果伯玉也。《中庸》曰：“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伯玉可謂真君子矣。細(xì)考《論語》，夫子所與友者，僅見伯玉一人。伯玉使人于夫子，而夫子問其起居。則金石交情，可以略見。伯玉之躬行純一如此，宜夫子樂與之交也。夫人即南子也。南子有淫行，然觀其所言，醇粹正大，有后世老師宿儒之所不能道者。且知伯玉之賢，而又知伯玉之所以賢，何其明也。乃知以衛(wèi)靈之無道、南子之淫，奚而不喪者，非止仲叔圉、祝鮀、王孫賈輩之功而已。又知夫子之所以見南子者，蓋以見識議論如此，倘能改行，或者尚可輔衛(wèi)靈公以有為。子路不說，是未知夫子之心也。然南子知賢者不為冥冥惰行，而卒不能回光內(nèi)照，改其淫。靈公因南子之言，固宜識伯玉之為忠臣矣，然卒不授之以政。信乎，知善非難，行善為難；知賢非難，用賢為難也。衛(wèi)靈公與夫人南子深夜對坐，忽聞宮門外傳來車馬聲，行至宮闕前戛然而止，待過了宮門又聞聲響。靈公問夫人："可知這是何人？"南子答道："必是蘧伯玉。臣妾聽聞禮制規(guī)定，臣子過宮門須下車扶軾致敬，以示對君王的尊重。真正的忠臣孝子，不會因光明處顯赫而刻意標(biāo)榜節(jié)操，也不會因暗夜無人而懈怠品行。蘧伯玉乃衛(wèi)國賢臣，仁德睿智、恪守禮法，此人絕不會因夜色昏暗而廢棄禮節(jié)。"靈公派人查驗，果是蘧伯玉。《中庸》有言："君子最令人難以企及之處，正在他人看不見的細(xì)微處！"蘧伯玉堪當(dāng)真君子典范。細(xì)究《論語》，孔子平生所交摯友僅見伯玉一人。當(dāng)伯玉遣使問候孔子時，孔子必關(guān)切詢問其飲食起居，足見二人金石般的情誼。伯玉能躬行純粹至此，難怪孔子愿與之深交。南子雖素有淫亂之名，但此番言論卻深明大義，其見識之純正，竟勝過后世諸多儒學(xué)大家。她既能識伯玉之賢，更明曉其賢德本源，可謂獨具慧眼。由此可知：衛(wèi)靈公昏庸無道、南子淫亂失德，而衛(wèi)國卻未速亡，不僅因仲叔圉、祝鮀、王孫賈等臣子輔佐，更因尚有蘧伯玉這般砥柱存在。孔子當(dāng)年會見南子，或許正是因其見識超群（南子既能明辨賢愚，或有望規(guī)勸靈公改弦更張），子路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他不知道孔子的用心和意圖。可惜南子雖知"賢者不因無人監(jiān)督而懈怠"之理，終究未能自省改過；靈公雖因南子之言認(rèn)可伯玉忠貞，卻始終未能委以重任。可見知曉善道并不難，難在踐行善道；辨識賢才并不難，難在重用賢才。有良家女流落可嘆者，余同年李南金贈以詞曰：“流落今如許。我亦三生杜牧，為秋娘著句。先自多愁多感慨，更值江南春暮。君看取，落花飛絮。也有吹來穿繡幌，有因風(fēng)飄墮隨塵土。人世事，總無據(jù)。佳人命薄君休訴。若說與，英雄心事，一生更苦。且盡尊前今日意，休記綠窗眉嫵。但春到，兒家庭戶。幽恨一簾煙月曉，恐明年，雁亦無尋處。渾欲倩，鶯留住。”此詞凄婉頓挫，不減古作者。《南史》：齊范縝謂竟棱王子良曰：“人生如樹花同發(fā)，隨風(fēng)而散，或拂簾幌墜茵席之上，或關(guān)籬墻落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此詞前闋，蓋祖此說。南金自號三溪冰雪翁，尤工于詩。有《江頭吟》云：“兒時盛氣高于山，不信壯士有饑寒。如今一杯零落酒，風(fēng)雨蝕盡征袍單。側(cè)立昆奴面鐵色，楚客不言未吹笛。關(guān)山有月無人聲，自是江頭渚花發(fā)。渚花春少未得妍，凝立青山圍水天。杜鵑故態(tài)不識事，盡情叫入青風(fēng)煙。壯士未握邊頭槊，旄頭如月幾時落。如今世界不愛賢，看取青峰白云角。嗚呼一歌兮歌已怨，壺中無酒可續(xù)咽。”蓋模擬少陵之作，詞旨清婉可愛。有位身世清白的女子淪落風(fēng)塵令人唏噓，我的同榜進士李南金贈她一首詞寫道："淪落至此何等凄涼。我亦如前世杜牧再世，為秋娘譜寫詞章。本已滿懷愁緒感慨萬千，更逢江南暮春時節(jié)。且看那落花紛飛柳絮飄零，有的被風(fēng)吹入繡簾華帳，有的隨風(fēng)飄落污濁塵土。人世際遇，終究難測。紅顏薄命請莫悲訴，若論英雄心中塊壘，一生艱辛更甚于你。且盡飲杯中酒忘卻今朝愁苦，莫再憶綠窗下眉目如畫。唯愿春光永駐你家門庭。滿腔幽恨恰似拂曉煙月，只怕來年連鴻雁也無處尋覓。真想托付黃鶯，留住這易逝芳華。"此詞哀婉跌宕，不遜于古時名家之作。《南史》記載：南齊范縝對竟陵王蕭子良說："人生如同樹花同時綻放，隨風(fēng)飄散，有的拂過簾幕落于茵席之上，有的越過籬墻墜入糞坑之中。落茵席者如殿下，墜糞坑者如下官。"李南金此詞前半闋正是化用此喻。李南金自號"三溪冰雪翁"，尤擅作詩，其《江頭吟》云："少時意氣高過山，不信壯士會饑寒。而今獨飲殘酒冷，風(fēng)雨侵蝕戰(zhàn)袍單。鐵面昆侖奴側(cè)立，楚客沉默笛聲息。關(guān)山明月寂無聲，江畔沙洲野花開。春花未盛色尚淡，靜對青山環(huán)水天。杜鵑不解人間事，肆意啼破碧空煙。壯士未執(zhí)邊疆戟，災(zāi)星如月何時落？當(dāng)世不重賢良才，且看青峰白云角。嗚呼一歌已含怨，壺中無酒續(xù)悲咽。"此詩仿效杜甫詩風(fēng)，詞意清麗婉轉(zhuǎn)惹人憐愛。嶺南人以檳榔代茶，且謂可以御瘴。余始至不能食，久之，亦能稍稍。居歲余，則不可一日無此君矣。故嘗謂檳榔之功有四：一曰醒能使之醉。蓋每食之，則醺然頰赤，若飲酒然。東坡所謂“紅潮登頰醉檳榔”者是也。二曰醉能使之醒。蓋酒后嚼之，則寬氣下痰，余酲頓解。三曰饑能使之飽。蓋饑而食之，則充然氣盛，若有飽意。四曰飽能使之饑。蓋食后食之，則飲食消化，不至停積。嘗舉似于西堂先生范叟。曰：“子可謂‘檳榔舉主’矣。然子知其功，未知其德，檳榔賦性疏通而不泄氣。稟味嚴(yán)正而有余甘。有是德，故有是功也。”嶺南人用檳榔代替茶葉，并認(rèn)為它能抵御瘴氣。我初到嶺南時無法適應(yīng)檳榔的滋味，漸漸也能少量食用。居住一年后，竟到了每日不可或缺的地步。因此我曾總結(jié)檳榔具備四大功效：第一是使清醒者產(chǎn)生醉意。咀嚼時面頰泛起紅潮，如同飲酒微醺，正如蘇東坡詩句"紅潮登頰醉檳榔"所描繪的醉態(tài)；第二是使醉酒者恢復(fù)清醒。酒后嚼檳榔能疏通郁氣、化解痰濕，宿醉頃刻消散；第三是使饑餓者獲得飽足。空腹食用后精神煥發(fā)，仿佛飽餐一頓；第四是使飽食者促進消化。餐后嚼食可助腸胃運化，避免積食。我將這番見解告訴西堂先生范老，他笑道："你可稱得上'檳榔伯樂'了！但你只知檳榔的功效，卻未悟其品性。檳榔質(zhì)地疏松卻氣性內(nèi)斂，滋味剛烈而回味甘醇。正是具備這般剛?cè)岵牡滦裕侥艹删腿绱霜毺氐墓πО　?曲端在陜西，甚有威望。張魏公宣撫，首擢用之。金人萬戶婁室與撤離曷等寇州，端擊敗之。至白店原，又大敗之。撤離曷乘高望師，懼而號哭，金人因目之為“啼哭郎君”。后以端恃功驕恣，廢不用。又懼其得士心，竟殺之。自端之死，眾心稍離。金再入，戰(zhàn)于富于。我?guī)熢p張端以懼?jǐn)场涫抑艘阉溃哉菩υ唬骸昂谓H我也。”于是盡銳力攻，我?guī)煍】儯允顷兾鞣俏矣幸印４疚蹰g，議高廟配享，洪景盧舉此為魏公罪，迄不得侑食。昔孔明斬馬謖，已為失計。魏公襲其事，幾于自壞萬里長城。至于詐張端，尤為拙謀，徒足以召敵人之笑，沮我?guī)熤畾舛６艘嘀獣瑖L作詩云：“破碎山河不足論，幾時重到渭南村。”昔人詩：“欲掛衣冠神武門，先尋水竹渭南村”，此事也。南宋名將曲端鎮(zhèn)守陜西時威名赫赫，張浚擔(dān)任川陜宣撫使后首先提拔重用他。金國萬戶大將婁室與撤離曷率軍進犯，曲端率部在州城擊潰敵軍，后又在白店原大破金兵。撤離曷登高望見宋軍陣勢，竟驚恐號哭，金軍自此稱其為"啼哭郎君"。后來曲端因居功自傲被罷免，張浚又忌憚其深得軍心，最終冤殺之。曲端死后軍心渙散，金軍再度南侵時，宋軍在富平之戰(zhàn)中虛張曲端旗號震懾敵軍。婁室得知曲端已死，拍掌大笑道："竟想用死人嚇唬我們！"遂全力猛攻，宋軍慘敗，自此陜西全境淪陷。淳熙年間朝廷評議配享高宗廟庭功臣時，洪邁以冤殺曲端之事彈劾張浚，致其失去配享資格。當(dāng)年諸葛亮揮淚斬馬謖已屬失策，張浚重蹈覆轍，近乎自毀長城。至于戰(zhàn)場詐稱曲端尚在，更是拙劣計謀，徒惹敵人恥笑，挫傷我軍士氣。曲端本通文墨，曾有詩云："山河破碎何足論，幾時重返渭南村"，暗引前人"欲辭官歸隱神武門，先覓渭南水竹村"詩意，寄托故園之思。市璞寶燕石，煮簀食蟛蜞。識者少也。世人常將燕山石誤作寶玉珍藏，煮竹席充饑卻食毒蟹，皆因見識淺薄。孟子言求放心，而康節(jié)邵子曰：“心要能放。”二者天淵懸絕。蓋放心者，心自放也。心放者，吾能放也。放心者，如雞豚出于塒柵，不求則不得。心放者，如鷹隼翔于云霄，而絳鏇固在吾手也。眾人之心易放，圣賢之心能放。易放者流蕩，能放者開闊。流蕩者，失其本心。開闊者，全其本心。孟子主張"求其放心"（尋回迷失的本心），而邵雍卻說"心要能放"，二者境界如天地懸殊。所謂"放心"是心性如脫韁野馬自行放逸，如同雞鴨逃出圈欄，不主動尋回便不可得；而"心放"則是如雄鷹翱翔云霄，縱使飛越萬里，牽引的繩索始終握在掌心。凡夫俗子之心易放縱迷失，圣賢之心卻能掌控自如。放縱者如浮萍逐流喪失本真，掌控者如江海納川開闊澄明。放縱者終失本心，掌控者方得本心圓滿。余家藏山谷八大字云：“作德日休，為善最樂。”摘經(jīng)史語，混然天成。可置座右。我家藏有黃庭堅手書八字："修德日日精進，行善最是樂事"，此語熔鑄經(jīng)史精髓渾然天成，堪為終身座右銘。《周禮注》：六谷：余、黍、稷、粱、麥、。六清：水、漿、醴、京、曾、酏。七菹：韭、菁、茆、葵、芹、菭、筍。六獸：麋、鹿、熊、??、野豕、兔。六禽：雁、鶉、鷃、雉、鳩、鴿。五藥：草、木、蟲、石、谷。《周禮注》記載：六谷指六種主糧：余（稻米）、黍（黃米）、稷（粟米）、粱（高粱）、麥（小麥）、苽（茭白）；六清指六種飲品：清水、漿（米漿或酸漿）、醴（甜酒）、京（寒涼之水）、曾（清湯）、酏（稀粥）；七菹指七種腌菜：韭（韭菜）、菁（蔓菁）、茆（莼菜）、葵（冬葵）、芹（水芹）、菭（苔菜）、筍（竹筍）；六獸指六種獸類食材：麋（麋鹿）、鹿（梅花鹿）、熊（熊肉）、麕（獐子）、野豕（野豬）、兔（野兔）；六禽指六種禽類食材：雁（大雁）、鶉（鵪鶉）、鷃（鷚鳥）、雉（山雞）、鳩（斑鳩）、鴿（鴿子）；五藥指五類藥材來源——草（草本植物）、木（木本植物）、蟲（昆蟲及動物）、石（礦物）、谷（谷物類藥材）。陸象山少年時，常坐臨安市肆觀棋，如是者累日。棋工曰：“官人日日來看，必是高手，愿求教一局。”象山曰：“未也。”三日后卻來，乃買棋局一副，歸而懸之室中。臥而仰視之者兩日，忽悟曰：“此《河圖》數(shù)也。”遂往與棋工對，棋工連負(fù)二局。乃起謝曰：“某是臨安第一手棋，凡來著者，皆澆一先。今官人之棋，反饒得某一先，天下無敵手矣。”象山笑而去。其聰明過人如此。其子弟每喜令其著棋，嘗與包敏道書云：“制子初時與春弟頗不能及，今年反出春弟之下，近旬日棋又甚進，春弟又少不逮矣。凡此，皆在其精神之盛衰耳。”陸象山少年時，常坐在臨安集市中觀看他人下棋，如此持續(xù)多日。棋匠對他說："公子天天來此觀棋，必是高手，望能賜教一局。"陸象山答："尚未學(xué)會。"三日后他再至棋攤，買回一副棋盤懸掛房中，仰臥凝視兩天兩夜，忽而頓悟道："此中玄機乃《河圖》數(shù)理！"隨即前往與棋匠對弈，連勝兩局。棋匠起身拜謝："我本是臨安第一棋手，向來讓對手一先。今日公子棋藝反讓我一先，堪稱天下無敵。"陸象山含笑離去。其聰慧異稟可見一斑。他常與子弟弈棋為樂，曾致信包敏道言："起初我與春弟對弈尚居下風(fēng)，今年竟能反超；近日棋藝精進，春弟又漸不及。凡此種種，皆系精神盛衰所致。"（按：圍棋術(shù)語"澆一先"指讓先手，"饒得某一先"即反讓對手先手。陸象山觀棋三日參透《河圖》數(shù)理，印證《周易》"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的智慧，其觀物取象之法暗合易學(xué)精髓。）漢文帝以七月己亥崩，乙巳葬，才七日耳。與窶人之家，斂手足形還葬者何以異？景帝必不忍以天下儉其親，此殆文帝之顧命也。雖未合中道，見亦卓矣。文帝此等見解，皆白黃老中來。漢文帝于七月己亥日駕崩，乙巳日便舉行葬禮，前后僅隔七日。這與貧寒人家僅用布帛包裹遺體便草草安葬的簡樸方式有何區(qū)別？景帝作為人子必定不忍以天下之力苛待父親喪儀，這般超越常理的簡樸安排實為文帝臨終遺命所定。此舉雖未完全合乎儒家"喪致乎哀而止"的中庸之道，卻展現(xiàn)出超越時代的卓絕見識。文帝這種"生死自然"的豁達(dá)態(tài)度，根源在于其深受黃老學(xué)派"清凈無為"思想的熏陶。（按：漢代帝陵建造周期通常需數(shù)十年，文帝遺詔明令"霸陵山川因其故，無有所改"，開創(chuàng)"薄葬"先河，其"七日而殯，七日而葬"的速度更打破"天子七月而葬"的禮制，以帝王之尊踐行"反樸歸真"理念，確如晁錯所言"功參五帝、德侔三皇"。）歐陽公問一僧曰：“古之高僧，有去來然者，何今世之鮮也？”僧曰：“古人念念在定慧，臨終安得而亂？今人念念在散亂，臨終安得而定？”公深然之。此說卻是正理，如吾儒易簀結(jié)纓之類，皆是平日講貫得明，操守得定，涵養(yǎng)得熟，視生死如晝夜，故能如此不亂。靜春先生劉子澄，朱文公高弟也。病革，周益公往拊之曰：“子澄澄其慮。”靜春開日微視曰：“無慮何澄？”言訖而逝。歐陽修曾問一位僧人："古代高僧能預(yù)知生死來去自如，為何當(dāng)今罕見？"僧人答："古德每時每刻都安住于禪定智慧，臨終怎會慌亂？今人時時處于散亂妄想，臨終怎能安詳？"歐陽修深表贊同。此理與儒家"曾子易簀""子路結(jié)纓"的典故相通。唯有平日精研義理、持守正道、涵養(yǎng)深厚，將生死視作晝夜般自然，方能臨終不亂。劉清之（號靜春，朱熹高徒）病危時，周必大撫慰道："子澄當(dāng)澄凈心念。"靜春微睜雙眼反問："心本無慮，何須澄凈？"語畢而逝。（按：曾子臨終堅持更換不合禮制的華美竹席，子路臨敵不忘整冠結(jié)纓從容赴死，皆展現(xiàn)儒家"守死善道"精神。靜春"無慮何澄"之語，更暗合禪宗"本來無一物"的徹悟境界，儒釋最高智慧在此交匯。）或問杜陵詩云“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何也？余曰，此自嘆之詞耳。蓋拘束以度日月，若鳥在籠中，漂泛于乾坤間，若萍浮水上。本是形容凄涼之意，乃翻作壯麗之語。東坡《雪》詩“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亦此類。有人問杜甫詩句"日月如同籠中鳥，天地恰似水上萍"是何意？這是詩人自傷身世的感慨。困頓歲月如同囚禁籠中之鳥，漂泊天地宛若無根水上浮萍。原本凄涼的處境，卻以雄奇意象道出。正如蘇東坡《雪》詩"玉樓凍徹寒生粟，銀海眩光幻作花"，將刺骨嚴(yán)寒幻化為珠玉輝映的奇幻世界，皆屬"以壯語寫悲情"的絕妙手法。（按：杜甫此聯(lián)出自《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廣州》，詩人以"籠中鳥"喻指身陷戰(zhàn)亂不得自由的困境，"水上萍"暗喻安史之亂后動蕩飄零的時局，卻用"日月""乾坤"這般宏大意象包裹悲情，正如王夫之評杜詩"壯在血，麗在神"的獨特藝術(shù)境界。）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此論后世之文也。文者，貫道之器，此論古人之文也。天以云漢星斗為文，地以山川草木為文，要皆一元之氣所發(fā)露，古人之文似之。巧女之刺繡，雖精妙絢爛，才可人目，初無補于實用，后世之文似之。"文章不過雕蟲小技，難登大道之堂"，這是針對后世浮華文風(fēng)的批判；"文章實為承載大道之器"，這是對上古質(zhì)樸文風(fēng)的贊譽。天空以銀河星辰展現(xiàn)文采，大地以山川草木呈現(xiàn)章法，皆源自宇宙本源之氣的自然流露，上古文章正似這般渾厚天成。而靈巧女子的刺繡縱然精妙絕倫，雖能悅?cè)搜勰浚瑓s根本無益于實用，后世文章恰似這等虛浮之作。尹穡，字少稷，博學(xué)工文，杜門讀書，不汲汲于仕進。諸公薦之，與陸務(wù)觀同賜出身。少稷言行有法，又通世務(wù)，時論翕然歸重。嘗論減年賞典，當(dāng)與實歷對使。孝宗用其說，至今行之。后乃附麗湯思退，力排張魏公，以是除諫議，公論始薄之。厥后貶嶺南累年，蒙恩北歸。周益公素與之善，便道來訪。謂益公曰：“某三十年閉戶讀書，養(yǎng)得少名望，思之不審，所得于彼者幾何？而破壞掃地，雖悔何及！”悵然者久之。益公每舉以為士大夫之戒。張文潛作《陳湯淪》，末云：“昔有韓患秦之無厭也，下令曰：‘有能得秦王者，寡人與之國。’大夫皆諫曰：‘賞不可以若是其重也。’。韓王笑曰：‘得秦王而寡人與之國，是賞有再乎？且得秦王矣，寡人其憂無國哉？”一本云：“昔者魏國患河，其邊之臣起徙而決之趙。魏王大喜，賞其臣以十縣。其相諫曰：‘守邊而徙河，犯官也。從而賞之，王之臣無守職者矣。’魏王笑曰：‘子憂過矣，有功于魏者，有比于徙河者乎？魏無二河，則徙河之賞無再也。’”二事皆切，而徙河之事尤勝。蓋徙河犯官，有矯制之意。尹穡（字少稷）博學(xué)善文，早年閉門苦讀不慕功名。因眾臣舉薦與陸游同獲進士出身。他言行端方、熟諳政務(wù)，時人皆贊譽推崇。曾建議將官員虛報任職年限套取的賞賜與實際履職年限掛鉤核查，孝宗采納推行，此制沿用至今。后依附權(quán)相湯思退，竭力排擠主戰(zhàn)派張浚，借此升任諫議大夫，士林風(fēng)評自此惡化。終遭貶謫嶺南多年，晚年遇赦北歸。故交周必大順路探訪，尹穡嘆息道："我三十年閉門修學(xué)積攢的清譽，只因一念之差盡付東流，如今追悔莫及！"周必大常以此例警示士大夫當(dāng)守節(jié)持正。張文潛《陳湯論》末尾記載兩則典故：其一，韓王懸賞"擒獲秦王者裂土封疆"，群臣勸諫賞格過重，韓王笑答"若真能擒秦君，屆時韓國疆域豈止于此？"其二，魏國邊將擅自改道黃河水淹趙國，魏王重賞十縣封地，丞相諫言此舉屬越權(quán)違規(guī)，魏王笑稱"改道黃河功在千秋，縱使違規(guī)亦當(dāng)重賞"。兩事皆切中賞罰要義，而改河典故更顯精妙，邊將雖違制卻建不世之功，恰似尹穡早年革新弊政的膽識，可惜晚年迷失于權(quán)斗，終致晚節(jié)不保。（按：尹穡人生軌跡印證"守正與變通"的永恒命題，其改制魄力與政治投機形成鮮明對照，恰如黃河改道雖利國卻逾矩，折射出古代官僚體系中"程序正義"與"結(jié)果正義"的復(fù)雜博弈。）世傳呂洞賓，唐進士也。詣京師應(yīng)舉，遇鐘離翁于岳陽，授以仙訣，遂不復(fù)之京師。今岳陽飛吟亭，是其處也。近時有題絕句于亭上云：“覓官千里赴神京，鐘老相傳蓋便傾。未必?zé)o心唐事業(yè)，金丹一粒誤先生。”余酷愛其旨趣，蓋夫子告沮溺之意也。世間傳說呂洞賓本是唐朝進士，千里赴京應(yīng)試途中于岳陽邂逅仙人鐘離權(quán)（號云房），得授金丹大道后便放棄功名遁入仙途。如今岳陽樓畔飛吟亭相傳正是二人相遇之處。近來亭中有人題寫絕句："千里迢迢赴京求功名，鐘離點化頓悟棄簪纓。未必?zé)o心匡扶唐社稷，金丹一粒誤盡書生氣。"我深愛此詩立意高遠(yuǎn)，恰似孔子當(dāng)年路遇隱士長沮、桀溺時所言，與其獨善其身求仙問道，不如兼濟天下經(jīng)世致用。（按：詩中"金丹誤先生"之嘆，暗諷士人逃避現(xiàn)實耽溺玄虛，與孔子"鳥獸不可與同群"的入世精神形成對照。呂洞賓位列八仙卻始終儒巾鶴氅，恰是儒道交融的文化象征，題詩者借古諷今，警醒世人莫因?qū)は稍L道而忘卻家國擔(dān)當(dāng)。）四方以西為尊。王者之廟，太祖坐西，所謂正太祖東向之位是也。三昭則坐北面南，故謂之昭。昭，明也，向南面之明也。三穆則坐南面北，故謂之穆。穆，幽也。向北面之幽也。今朝廷之上，群臣皆自東階而升，不敢升自西階，非特嫌。若賓主敵體，亦以西為尊也。班孟堅《西都賦》曰“左戚右平”。左，東也，東則為戚。若世所謂澀道，乃群臣所由登降之階也。右，西也，西則為平，而不為城也。凡賓主之席，主東而賓西，亦所以尊賓也。非謂東尊于西，而使賓次主也。故禮客降一等，則就主人之階。蓋客不敢自西階為賓主禮，欲自東階隨主人而升也。主人辭，客乃復(fù)位。蓋主人不許，客然后自西階升也。自古以來，四方以西方為尊崇方位。帝王宗廟布局中，太祖神位坐西朝東，即"太祖東向正位"的禮制；三昭神位坐北朝南，取其"昭"字光明之意（面南承接陽光）；三穆神位坐南面北，取其"穆"字幽深之意（面北象征歸藏）。當(dāng)朝朝會時，群臣皆從東側(cè)臺階登殿，不敢擅用西階，這不單是避尊者之諱。即使賓主身份對等，亦以西方為尊。班固《西都賦》"左設(shè)澀道臺階，右置平緩階臺"之句，正是此制寫照：左側(cè)（東面）設(shè)鋸齒狀澀道供群臣登降，右側(cè)（西面）設(shè)平整階臺彰顯尊貴。宴席設(shè)位時，主位在東、賓位在西，并非東尊于西，而是通過"主居次位"來表達(dá)對賓客的敬重。按禮制：賓客應(yīng)謙退一級臺階以示不敢僭越主位，欲隨主人從東階入席；主人需禮讓推辭，賓客方可回歸本位。若主人堅持不讓，賓客最終仍須從西階登堂，恪守"賓主西尊"的根本原則。唐狄歸昌詩云：“馬嵬煙柳正依依，重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yīng)有語，這回休更罪楊妃。”杜陵詩云：“朝廷雖無幽王禍，得不哀痛塵再蒙。”蓋幽王以褒姒而致犬戎之禍，明皇以妃子而致祿山之變，正相似也。今無妃子之孽矣，而鑾輿乃再蒙塵，何哉？此其胎變稔禍，必有出于女寵之外者矣，是不可不哀痛而悔艾矣。詩意與狄歸昌同。而其側(cè)怛規(guī)戒，涵蓄不露，則大有逕庭矣。唐代狄歸昌在《題馬嵬驛》中寫道："馬嵬坡煙柳依舊婆娑，再見天子鑾駕重返蜀地。九泉之下的高力士若聞此事，定要詰問：此番劫難豈能再歸咎楊妃？"杜甫《冬狩行》則痛陳："雖無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之禍，豈能不哀君王再度蒙塵流離？"周幽王因?qū)櫺野φ兄氯制奇€京之難，唐玄宗因沉溺楊妃引發(fā)安史亂唐之變，二者看似相似卻本質(zhì)迥異。當(dāng)世既無妖妃禍國之跡，而君王車駕竟重蹈流亡覆轍，可見禍亂根源絕非女色所能囊括。朝堂積弊已如暗瘡潰爛，權(quán)臣跋扈更勝藩鎮(zhèn)割據(jù)，財政枯竭堪比隋末饑饉，此等深重危機皆需君王痛徹悔悟。狄歸昌以"泉下詰問